因为他看到了雪栀。
就在这片幽白而冰冷的烛光里,雪栀直勾勾地盯着他,在那张优雅完美到不似真人的脸庞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活像刚出水的塞壬,喉中颂唱着蛊惑人心的歌谣,脸庞却格外惨白湿冷。
那是一种近乎恐怖的……空白。
“在这方面,你倒是出乎意料地幼稚呢,”塞伦轻笑了一声,“但这没有关系,毕竟你身为军雌,受到的教育还是太局限了。”
幽寂的光线下,他与雪栀的视线陡然相撞,如同一段尖锐的短兵相接。
“如果我料想得没错,他来自战颅,”塞伦冷冷地说,“人类的工业産物。”
“可怜的瑭,你怎麽能相信…由机械批量生産出来的人造生命会对你完全忠诚?他们的所有感情都是僞造的,提前编辑好几行程序,运行一段冰冷的代码,就能对你输出一段完美的情话,他连基因都是假造的,献给你的爱又怎麽可能是真的?”
“他的忠诚只会属于人类,为人类的欲望而出生的造物,连基因里的底层代码都是消灭虫族…他口口声声承诺的爱,叫你感动得一塌糊涂,但那只会是一段早已精心编造好的谎言,用来蒙蔽你的双眼,用来诱导我们自相残杀。”
塞伦冷声道:“等他们将虫群延续的希望彻底扑灭,你的利用价值便已被压榨殆尽,到时他们第一个杀掉的…就会是你。”
“妈咪,”雪栀突然开口道,嗓音冷得彻骨,“不要被他的话蛊惑了。”
“瑭,”塞伦则淡淡地说,含着悲悯的痛惜,“你应当有自己的判断。”
说完,他的语气又陡然柔情下来:
“瑭,你知道金为什麽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你活下去麽?”
就像是迎头撞进了一团湿热柔软的羽绒里,瑭不禁愣住了。
塞伦幽暗而深邃的黄金色眼瞳深情地注视着他,湿滑的舌尖仿佛含着一只震颤着的蝴蝶,翻卷着搅出柔而哑的缠绵感,发出近乎温情的低语:
“他的生命一眼看得到头,贫瘠,枯燥,乏味,日复一日的劳作,顺理成章的受孕,最後再平平无奇地死在雄虫手里…但你不同,你们一起长大,一起并肩作战,一起舔舐伤口,一起抱团取暖,他发自内心地信赖你,仰慕你,把你当作一场坚不可摧的理想来深爱,而他越与你亲近,就越发清醒地知道…你的价值远不止于此,而你也绝不会止步于当一只没有灵魂的杀戮机器。”
“所以,他是自愿的。”
“他自愿牺牲掉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你替代他,去拥有一个幸福而光明的未来。”
瑭抖颤的竖瞳忽地不动了,氤氲而湿润的水雾在他的眼周漫开。
“还好,这一切都还不算太迟。”
塞伦朝他摊开手:“你还来得及——”
“加入我们。”
瑭呆坐在原地,鲜艳的红眼睛圆亮地睁着,浓密漆黑的眼睫还颤着晶莹的水光。
他的嗓音里浸着沙哑的哭腔:“你这是什麽意思?”
“听说过鲶鱼效应麽?”塞伦柔和地说。
他的语调活像一片轻盈而柔软的羽毛,其中蕴藏的力量却沉重到恐怖:
“只需往一潭毫无生机的沙丁鱼群里放入一只鲶鱼,鱼群就会因为恐惧而被迫活跃起来。它们重新游动,重新寻找出路,看似在逃避,但实际上,是在求生。”
“是时候来点鲶鱼效应了,”他说,“我们不缺心思缜密的谋略家,却需要你这样铁腕的革命者。腐朽的旧贵族需要彻底的清洗,帝国在他们的奢靡享乐上浪费了太多,已经烂到了根子里,重振虫群荣光的道路注定艰险重重,只有拔除腐烂的根茎才能重塑帝国的嵴梁…这过程注定痛苦不堪,前途却峥嵘而光辉。”
“我很喜欢你,”他的视线里盈满了真切的期盼,如陷阱,又如漩涡般凝望着瑭,“我邀请你…是希望你能与我们并肩而行,站在金字塔顶端,俯瞰更宽广丶也更壮阔的世界。”
“那会是一个美好的新世界,虫群重回母神的怀抱,帝国前所未有地强盛。阳光丶鲜花丶绒布娃娃丶糖果丶娱乐和爱情都不再是雄虫专享的特权,幼虫无论性别都可以在花园里肆意玩闹欢笑,家人团聚,爱人相拥,阶级不复存在,思想不再被掌控,所有人都会被普度衆生地爱着。”
“但是,在那之前——”
塞伦伸出的手掌瘦削而苍白,骨与肉却在此狰狞地媾和,筋络与青筋根根可怖地暴起:
“流血和牺牲是必然的,痛苦和绝望是不可避免的!那些腐朽的丶顽固的丶毫无价值的存在,那些用死亡丶鲜血和烈火熔铸的丶囚困住整个帝国的枷锁,那些妄图将帝国从内部割裂丶瓦解的仇敌——都必须由我们连根拔起,像剔除腐肉一样,像抹除污点一样,彻底地粉碎——”
“然後……”
他的嗓音骤然低沉丶温情下来:
“才能亲手搭建出一个崭新的…独属于我们的未来。”
雌虫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未来,和生杀予夺的强权…就这样,被塞伦轻松地全盘托出。
没有黑暗,没有压迫,没有惨无人道的虐杀,没有强灌进脑子里的思想,没有铺天盖地的丶足以把所有个人意志都淹没的帝国颂歌…像一个美满幸福的童话,像被阳光照耀得暖烘烘的草地,像柔软又温暖的襁褓,足以让雌虫像初生的小羊羔一样惬意地陷进去,无知且酣甜地深眠。
像是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瑭的身体微微发着抖。
“…你能保证麽?”他的声音里强压着浓重的哭腔,颤抖着问,“你能保证…你的许诺都是真的麽?那些阳光丶那些鲜花丶那些软绵绵的布娃娃…那些无拘无束的未来,你真的能给我麽?”
“你值得拥有最好的,”塞伦柔声道,“只要你想,无论是什麽,我都愿意给你。”
“呜……”
那竟是一声再也压制不住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