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我们谈谈”,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樊艳杀的心湖里漾开层层叠叠丶无法平息的涟漪。
接下来的两天,他几乎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看书时,字句模糊不清;擦拭蝴蝶刀时,指尖总会无意识地停留在那冰冷的金属纹路上出神;甚至夜里躺在黑暗中,耳边反复回响的,也是阎狂那句平静却重若千钧的话。
阎狂依旧很忙,大部分时间仍留在指挥中心。但他不再完全避开樊艳杀。偶尔在走廊相遇,他会微微颔首,深榛褐色的眼眸掠过他,不再带有之前那种极具压迫性的审视或掌控,更像是一种……平静的确认,确认他的存在。
这种变化细微,却让樊艳杀更加无所适从。他宁愿阎狂像以前那样,用强硬的姿态逼迫他,用深沉的心计算计他,至少那样,他知道该如何竖起全身的尖刺去应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独自一人,面对内心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动摇和……恐慌。
对,是恐慌。
他恐慌地发现,当阎狂不再试图用锁链拴住他时,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自处。那座名为“恨意”的堡垒,在对方悄然改变的策略下,墙垣正在从内部悄然松动。
这天傍晚,天气骤变。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压在海面上,空气闷热而潮湿,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
樊艳杀独自坐在空荡的客厅里,没有开灯。窗外晦暗的天光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阴影里,让他有种被世界遗弃的错觉。
脚步声自身後响起,沉稳,熟悉。
他没有回头。
阎狂在他身後的沙发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两个恪守着无形界限的陌生人。
“信号确认了。”阎狂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医生’和他的核心团队,确实藏在北区的废弃海洋研究所。他们利用旧有的深海管道处理实验废料,几乎没留下痕迹。”
樊艳杀的心神被拉回现实,他微微侧头:“什麽时候行动?”
“明天凌晨,涨潮时分。”阎狂的声音冷静如常,“利用潮汐掩盖行动的声音,同时,涨潮会暂时阻断研究所通往深海的部分应急出口。”
很周密的计划。樊艳杀心想。这确实是阎狂的风格,算无遗策。
“我需要做什麽?”他问。
“你跟影的小队,从通风管道潜入,直击核心实验室,控制‘医生’,夺取‘钥匙’和相关数据。”阎狂布置任务时,语气是纯粹的指挥官口吻,“我带队从正面佯攻,吸引火力。”
很合理的分工。樊艳杀擅长潜入和精准打击,而阎狂的正面强攻能最大程度制造混乱。
“明白。”樊艳杀应下。
任务布置完毕,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乌云翻滚,隐隐有雷声从远方传来。
暴雨将至。
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樊艳杀能感觉到身後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他知道,那场被推迟的“谈话”,或许就在今夜,在这暴风雨前的最後宁静里。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冷静。
他听到身後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是阎狂站起身。
他没有动。
脚步声靠近,最终停在他身侧。
阎狂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阴影将樊艳杀完全笼罩,他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丶此刻似乎不再刻意收敛的沉香,带着一丝风雨欲来的躁动。
“艳杀。”
阎狂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樊艳杀的脊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擡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光洁如镜的地板,那上面映出阎狂模糊而挺拔的倒影。
“明天之後,”阎狂的声音继续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无论结果如何……”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勇气。
樊艳杀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我们都必须面对一些事情。”阎狂最终说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樊艳杀从未听过的丶近乎疲惫的坦诚,“关于过去,关于现在,也关于……未来。”
未来?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樊艳杀混沌的思绪。他从未想过,他和阎狂之间,还能有什麽“未来”。
他一直以为,他们的结局,早在北部山区那道命令下达时,就已经注定——要麽在互相折磨中耗尽彼此,要麽在某一方的死亡中彻底终结。
可现在,阎狂却提到了“未来”。
樊艳杀猛地擡起头,白鹄眼里充满了震惊丶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微弱的希冀。
他撞进了阎狂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算计与冰冷,只有一片沉静的丶仿佛能包容他所有尖锐与挣扎的深海。
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天幕,短暂的强光映亮了阎狂的脸,也映亮了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认真。
紧接着,惊雷炸响,滚滚而来。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阎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樊艳杀心悸。
然後,他什麽也没再说,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客厅。
樊艳杀独自坐在原地,听着窗外渐渐沥沥开始落下的雨声,和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
暴雨,终于来了。
而他知道,这场雨冲刷的将不仅仅是迦南岛的尘埃,或许,还有他们之间,那沉积了太久的丶厚重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