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坐在副驾驶,右手撑着下巴,默默地望着窗外的云海。
“我以为你会拒绝同我出行。”石息打破这一路上的沉默。
阳光和云彩白得刺眼,倒映在青年眼中,却无法点亮这双浅色的双眸。
“……为什麽拒绝?我们不是曾经非常亲密吗?还是说……”
青年望向石息。
“在我忘记的事情中,我本应该畏惧你,憎恶你?”
短暂的沉默後,石息轻笑。
“哈哈……
或许被畏惧和憎恨,也好过被遗忘。”
这下青年再无言以对,只得默默转脸再度面向窗外。
车辆穿过第十一层的基座,青年先是听到了流水的潺潺声,随即一座“高山”出现在远处。
准确的说,这是一座被植被覆盖的希腊式建筑,一共只有四层,高度却达80米,底层为将近40米高的梯形实墙基座,上方是三层仅由白色大理石石柱撑起的镂空层,柱头为标准的科斯林风格,与盘绕石柱的攀缘植物融为一体。白色的建筑上栽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巨型蕨类植物与青苔几乎将建筑顶端完全遮蔽。人造泉水从顶部四个引水豁口垂直流下,形成4条晶莹剔透的瀑布,灌溉每一层植物後在底部形成放射状溪流,一直延伸到第十一层边缘,经过滤後储存在第十一层的水塔中,并在每个月人工降雨时化作倾盆大雨降临第十层——这正是蜂巢市人工降雨最初的水源。
此处头顶再无遮拦,半径1。5公里的巨型无骨玻璃透明穹顶将整个顶层笼罩,上方的天空一片云也没有,这里没有阴天,没有雨雪,只有永远湛蓝的晴空和夜晚清晰绚烂的银河。
这是真正的“空中花园”,人类自巴比伦时期的浪漫。
尽管并非假日,公园里依然满是游客,青年跟随在石息身後行走于花园的小径上,看着溪水从脚边流过。
“一百年前,蜂巢市最初的设计者在移交城市方案时,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顶层不允许任何人居住,要建造成公园并免费开放给所有人。
‘这片蓝天,这样的景色,属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谁都不能独占’——设计者这样说。”
石息在白色的大理石拱桥上站定,拱桥对面的广场上,站着坐着形形色色的游客,或老或小,或贫穷或富有,都要坐在同样的石头长椅上休息。
“而这个设计者。”石息看向身边的青年,“是‘你’的曾祖父。”
目光暗淡的青年终于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将注意力放在石息身上。
“三十年後,蜂巢市外部封顶後,这个设计师的儿子,也就是‘你’的祖父,操刀设计了这座空中花园。时至今日,‘你’的父亲依然在不断参与蜂巢市城市规划和设计工作。
这座城市,是许家三代人的心血。蜂巢市,对于过去的‘你’,这座城市不仅仅是故乡,不仅仅是建筑史的奇迹,更是世代传承的荣耀和珍宝。”
石息摩挲着光滑的大理石围栏,一如十三年前那样。
——我爱这座城市,胜过自己的生命,石息。
——或许……我最大的遗憾,是无法接替父辈继续打磨这件珍宝。
在这座拱桥上,轮椅里的少年曾这样对他说。
十三年後,拥有相同相貌的青年,站在相同的拱桥上。
“我憎恶这座城市。”没有温度的目光直视石息,“虽然我已经忘记了为什麽憎恶它。”
“即便在看到这样的空中花园以後?”
青年回答:
“它越美好,我便越憎恶它。”
话语中若有若无的挑衅与抵抗,令石息露出了深邃的微笑。
“可如果你想在这个家继续生活下去,就必须变成他。
你必须变得更像‘你’。”
哑口无言。
青年再度攥紧了双拳,这次更甚,浑身几乎愤怒到发抖,鲜血从包扎的纱布里渗出。
这场口角中胜利的石息蹲下来,双手握住青年受伤的手,温柔却又不由分说地迫使他松开掌心。
“我说过吧,伤口再深一点,你就要去医院缝针,你应该不喜欢医院吧——”
结果石息听到短促的笑声从上方传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擡头,却见青年带着悲怆的笑容俯视着他。
“我变得更像‘我’。”
青年伸出双手,捧住石息扬起的脸,指腹摩挲着石息的脸颊,穿过鬓角的短发。
“然後呢?你打算如何对待我?
石息,你与以前的我,是什麽关系?朋友?
恋人?”
青年俯身,石息几乎可以感觉到青年的碎发垂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如果我变成‘我’,你便会爱我吗?”
太阳斜去,将周围的草木拉出长长的投影,空中花园的游客开始陆续散去,很少有人注意到拱桥上的两人。
石息擡手,握住青年正在轻抚自己面颊的手。
“……不会。”
对蜂巢市十一层的游览,过早地结束了。以至于两人返回许家别墅时,两个夫妇出门尚未返回,青年靠着指纹和虹膜验证顺利打开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