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银发的老人靠在床上试探眼前的少年:“你想好了?一旦踏入这边的世界,一旦你手中夺走过人命,一旦沾染火药和鲜血的气味,可就再也无法回到普通的人生。即便你活到了那一天,即便那个孩子复活,他也不会接受腐烂肮脏的你,他会畏惧你,甚至可能会憎恨你。到时候,你又该怎麽办呢?
你已经回不去了,若想和他在一起,只能将他拖入相同的黑暗。”
老人说完这些话便观察着少年的表情,全然没有察觉身边一直一动不动的泰迪熊,突然转动脑袋,黑黝黝的眼睛仰望着自己的主人。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与许子衿相遇的那个夏日,他是如此慌张地将杀死母狗的右手藏在身後,他是多麽害怕那个温柔的人窥见自己的阴暗和残忍。
“啊,没关系。”少年重新擡起头,脸上带着恬然的笑容,“等到那个时候,我会独自远远离开的。”
他怎麽可能忍心将“他”拖入黑暗呢?
他只想再一次看到,那个人阳光下的笑容。
——就像初见的那惊鸿一瞥。
“所以,你那老不死的‘主人’在哪里?”石一不愿再听这些往事,“他就在这里吧。”
泰迪熊纽扣大小的黑色眼睛看着石一。
“好啊,我带你去见他吧。”泰迪熊回答,“请把我抱起来。”
石一才不想抱一个脏兮兮的玩偶,嫌弃地抓着泰迪熊的一只胳膊,把这个古董玩具拎在手中。
“现在的小辈太没有礼貌了,我已经说了‘请’,你不应该这麽粗暴地对我。”
“‘请’你闭上这张碎碎念的臭嘴,老实带路。”石一回敬。
二楼的窗户也全部封死,没有丁点光线,石一打着探照灯,心绪逐渐失去平静。
见到那个白胡子老人之後,他该如何惩罚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
他该如何折磨这个造物主,才能让对方体会到他曾经历的痛苦?
在杀了这个活了足够久的老东西前,他想对这个人说什麽?
“到了。”
泰迪熊安静地说,与石一一同望向眼前的门扉。
“进去之後,你打算做什麽?”
“现在才问,不觉得有点晚了吗?”石一拉着嘴角讥笑泰迪熊的後知後觉,“当然是……复仇。”
有点出乎石一的预料,泰迪熊不再说话,沉默地等待石一推开房门。
石一用脚尖顶了一下门,没有上锁的门在惯性下缓缓打开。各种医疗器械的微光映入眼帘,在这冷色的光芒簇拥中,一个黑影蠕动了一下。
石一警惕地擡起探照灯向将这片黑影照亮。
下一秒,石一僵在原地。仿佛坠入冰窟窿,从心脏到指尖都被冻住。
他终于明白了,护工为什麽将“他”称为【怪物】。
石一的眼前,是一座堆成小山的肉泥。
生锈的病床上,一个膨胀如巨人观的肉体横陈,因腹水而胀大的肚子呈现近乎透明的饱满,松弛皮肤下的脂肪如烂泥般从床上流淌到地上,四肢埋没在肉块中无法分辨。
肉泥之下,只露出一半的脑袋,发出如病牛一样的声音。
“……哞……唔……”
石一往後推了一步,无法相信眼前地狱般的景象。
“九年前,他被资本遗弃了。”被石一拎在手里的泰迪熊平静地讲述,“资本和权力厌恶再看到这个卧床不起的老家夥对他们颐指气使,他的子孙们也早就渴望攫取这个老祖父的权力和遗産……所以他们将他囚禁于此,对外则假冒他的身份活动。”
这场偷梁换柱悄无声息。
“一个作恶无数,手握财富与权柄,自以为在蜂巢市只手遮天的人,对于资本来说,不过是一具可以寄生的空壳罢了。”泰迪熊看着眼前蠕动的肉泥,又转头看向石一,“相比之下,你觉得你区区一个失败实验的産物又能算什麽呢?所以你要报复的,就是这具空壳吗?还是说,你想报复将生命视如草芥丶把所有人卷入病态和疯狂中丶轻易践踏人性的食利阶层?”
泰迪熊继续追问:
“现如今,你以为自己可以倾覆蜂巢市吗?”
石一右手捂住嘴巴,无法回答泰迪熊的问题。
泰迪熊转回头,再次看向床上的怪物。
“我一直在等待有人能来到这里,能完成我的请求……可是那些护工和监视这里的人不会帮助我。”
泰迪熊沉默了几秒钟。
“‘请’了结他的痛苦吧。”
石一依旧捂着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坨肉泥。于是泰迪熊又说:
“我说了‘请’,你不应该拒绝一个礼貌的泰迪熊。”
最终,石一与泰迪熊对视了一眼,放下了捂住嘴巴的手,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向着病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