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受体已经成熟,大脑供体许子衿也已经进入重症监护,手术随时可能开始。
“最初我并未想到,为了这一天,我们等待了二十多年。”贺祈行感慨道。
他以为石隶天会开心,但对方只是沉默,眼中没有任何神采。
“你难道不开心吗?”贺祈行拍拍挚友的肩膀,用自己不愿谈及的部分鼓励对方,“如果手术成功,那离‘她’回到你身边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贺祈行话说到这份上,石隶天才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是啊……是啊。”
石隶天的微笑在贺祈行的预期之内,却令他感到失落:只有这个时候,石隶天才会展露笑容。
“我……去看看‘她’。”石隶天说着,缓缓转身离去。
贺祈行知道,石隶天说的‘她’,是指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妻子的大脑。工作之馀,石隶天几乎整天整天呆在妻子的大脑旁,有时絮絮地说着什麽,只有那时石隶天才会显得健谈。
这个男人的灵魂已经尽数被爱妻夺走,石隶天的心中,没有他贺祈行的立锥之地,甚至没有给自己的儿子石息留下足够的关爱。
可是贺祈行又能如何呢,他只能不在意地摆摆手,一副潇洒的样子:“行啦,去吧。”
石隶天出门後突然想起ID忘在了实验室,于是折返,却在开门的瞬间听到一声哽咽的笑声。
贺祈行独自站在人造子宫前,低头望着自己的微微颤抖的右手,全然没有察觉门口的石隶天。
“呵……我还以为,我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石隶天看着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挚友丶坚毅地告诉自己“那不是人”的挚友丶刚刚还笑着送自己离开的挚友,此刻正望着手掌自嘲般哼哼哧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沿着深陷的眼窝滑落。
石隶天最终没有拿回ID,只是悄悄关上门,消失在门外。他没有去看望“妻子”,而是破天荒地直接回到家中。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儿子早就放学了,应该正独自在家等他回去。
“父亲,你回来了。”
没有开灯的客厅,十四岁的石息站在门口温和地笑着,黑色的眼睛像拥有了星空的宇宙。
石隶天却微微一愣。
他的儿子什麽时候开始学会笑了?
他之前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这位中年父亲又惊又喜,同时又对自己的迟钝和忽视感到尴尬,也露出配合的笑容,试图弥补自己缺失的关怀。
“石息……儿子,今天在学校开心吗?”
显然父亲突如其来的关切也有些出乎石息的预料,沉吟片刻,又微笑着回答。
“是的,我在学校捡到一只小麻雀,我把它带回来了。”
石隶天伸出手,带着赞许和温柔,摸了摸儿子的头。
“是吗,我看看,我们得给它找点吃的。”石隶天放下另一只手里给儿子买的蛋糕,打算到厨房找点小米。
“……不用啦,父亲。”
石息歪了歪头,笑道:
“——我已经把它解剖啦。”
直到这一天,直到这时,在丧妻之痛中沉浸了20年的石隶天,终于醒过来。
摆在他面前的,是早已异常的挚友和儿子。
而就在石隶天开始动摇的时候,一场意外发生了。
沉睡了15年的少年,在人造子宫中苏醒。
等到石隶天和贺祈行赶来,漂浮在水中的“克隆体11号”已经睁开了眼睛,露出浅茶色的瞳仁,带着懵懂与好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外面的人。
【它】变成了人。实验也暂时中止。
安静冰冷的实验楼,突然多了一个活动的小身影。因为没有名字,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就继续用“11号”称呼他。
与父体许子衿深褐色的头发不同,“11号”因为体内缺乏色素,头发呈现出很浅的褐色。又因为之前一直在人造子宫的培养液中,一直依赖脐带交换营养和氧气,肺呼吸系统从来没有使用过,脱离羊水环境後,必须一直带着呼吸机才能靠稚嫩的肺部供给全身的氧气。而同样,因为一直漂浮在液体中,少年脆弱的脊椎和肌肉无法支撑已经将近167cm的身体,必须依靠机械外骨骼才能保持坐姿和站立。
尽管如此,“11号”依旧爆发出压抑许久的生命力。人们看着“11号”带着呼吸机,套着外骨骼,在实验楼里磕磕绊绊地跑来跑去,脚底的弹性机械与大理石地面接触,发出哒哒哒哒的轻快声响。有时候,“11号”会跟着从身旁经过的大人,如影随形,好奇地观察人们的一举一动,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有时候,他也会闯祸。在“11号”多次损坏实验室仪器和材料後,石隶天被警告必须限制这个小家夥在实验室的行动自由。
石隶天发愁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对方正睁着溜圆的眼睛,一脸单纯地望着眼前这个眉头紧锁的大人。
“11号”不会说话,没有常识,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可怕的是,新生婴儿般的灵魂,却操控着已经发育成熟的身体。
他需要得到抚养和照看。
石隶天本可以选择将“11号”交给许子衿的父母,实验终止後,许子衿最终还是死在父母悲痛的怀中。或许“11号”的到来,可以缓解这对父母的丧子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