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脸皮就厚了,抢菜时又狠又稳,干练利索的劲头叫人啧啧称奇。
待六太奶奶娘家人去坟头祭拜後,席面就开始了,帮工在堂屋的几张桌子间往来穿梭,送饭送菜,忙个不停。热气腾腾的饭菜正好熨帖凉飕飕的肠胃,人人吃得热火朝天,嘴里不忘称赞掌厨的好手艺。
客人吃完了才轮到帮厨的人吃,也是同样的饭菜,只不过随意放在竈房的案板上。碗里夹了菜找个空隙就地一蹲,呼呼喝喝吃将起来,也不管甚难看不难看。
又不是来做客的,干活就干活,要甚的体面。
填饱了肚子,面临的就是成堆的杯盏碗盘,正好锅里的水也热了,围成一圈坐了洗碗。
“月娘家的莴笋是什麽品种的,怎麽跟我家长得不一样?打一开头我还想着这莴笋长得可真好,好大一根,又粗又壮,结果一扒拉全是叶子,杆子还没拳头大,敢情光长叶子不长个啊!”
“你还别说,这叶子炒出来的青菜还真不错,鲜嫩得很,吃多了菜苔换个口味也不错。”
“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谋的种子?明年我也跟她讨一把,只种几窝,不要多的,我还是喜欢吃莴笋杆,杆上的叶子也不少。”
说说笑笑干活也不累,不同于上午的火烧火燎,急眉燥眼,此时的妇人们慢悠悠清洗碗盘。
左右晚饭还早得很,这一天下来又不用做别的,索性慢着性子说说闲话丶打打杂,日头也就晃悠悠划过去,着实没什麽可急慌的。
屋外头的雪花还在飘飘洒洒往下落,轻盈如同鹅毛,一层铺一层。
远处的田野笼罩在一片雪色当中,白茫茫看不清天地,近处的树木仿若换了人间,藏起了枯黄的树干披上白色装扮。
雪落时节,除了顽皮的男童,没人愿意去外头撒野,躲在屋里喝热茶还来不及。
年长的舅娘携了六太奶奶的手在房里头烤火,破烂的瓦盆里闪耀着昏黄的火苗,细细的木柴烧得通红,些许烟雾缓缓升起。
好在窗子留了一道缝隙,冷冽的水汽悄悄溜进来打一个转,冲淡了窒闷的气息,又悄无声息钻出去。
“现下好了,过了今儿这一桩事,妹夫就彻底入土为安了,你也不用再惦记他。阴阳相隔,他走他的路,你也有自个的日子要过。”
“我没惦记他。”六太奶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和缓的笑容。
“说句实在的,老头子走了这半年,起初我是很不习惯的。这个讨债鬼陪了我大半辈子,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十几岁就进了他家,几十年磕磕碰碰过下来,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可忘不掉也没办法……他的阳寿到了,阎王老爷不许他留在凡间,要不然岂不是乱了套?
到後头我又看见他了,我洗衣裳他就在旁边的躺椅上晒太阳,我扫地他就躲过一旁避灰尘……我看得真真儿的,就跟他没死时一模一样,皱眉头的样子都分毫不差。”
舅娘一瞬间红了眼眶,抓了她的手哽咽:“你这是何苦来着?人死如灯灭,他如今早不知道投胎去了哪一处,你再抓心捞肺的难受也没有法子。
你还有儿女丶孙儿,日子要往前看,後头的日子好着呢,之前的事就忘了吧,不要总是拿出来想,伤了心神。”
“我没事。”王氏眨动双眼,浑浊的泪水自衰老的面盘滚落。
“你们不用担心,我好着呢,我比谁都想得开,他走了其实是好事,之前病了快一年,吃不下睡不着,浑身疼得没一块好肉。
只在我跟前装出一副笑模样,其实疼得脸都变了形,日日咬牙强撑罢了……现下走了到是好得很,也能睡个安稳觉了,指不定眼下投身到一户富贵人家。
把从前没见过丶没吃过丶没玩过的,统统见识一遭,比我这糟老婆子过得可好多了,我惦记他做什麽?”
“你呀你……”舅娘哭笑不得,却知道活着的人哪是那麽容易忘记前情旧事。只要不沉迷伤怀毁了身子,她要是觉得妹夫时常陪着她,日子过得下去,那就这样吧!
“噼啪!”瓦盆里的木柴崩裂,鲜艳的火苗舔舐褐色的外皮,火焰越发大起来。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人们总是以坚韧的毅力矗立在这片天地之间,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年老者的伤痛总是格外漫长且不褪色,这若有似无的遗憾丶哀伤将伴随她们度过馀下的岁月。一片树叶,一件衣裳都能勾起旧人旧事旧景,逝去的人事仿若停留在昨日,栩栩如生,音容样貌清晰可见。
人还是那个人,一丝变化都没有,可自个早已面目全非,腐朽苍老如枯败的树根,离着黄土只隔了小小的一截。
年轻人的感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老人,尤其是亲戚家的老人去世,如同立在水面上的蜻蜓,扇动了一下翅膀。丝丝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近处的落叶身不由己,上下沉浮,随波逐流。
事後,一切归于平静,水是水,叶是叶。
房间里的老人相顾流泪,堂屋里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吆喝着玩叶子牌,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辰光易逝,往事不可追,有人哭,有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