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邻做了什麽大买卖,压箱底的家当有多少,这些我通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看见他父母双亡,家无恒産,只一个年迈的爷爷相伴,跟镇上的大伯更是关系疏远,连个帮衬的兄弟姐妹都没有,这样的人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泪水流过脸颊,何竹不服气呛声:“可他是个有本事的,能挣钱养活家人,没有爹娘有什麽关系,没有田亩也是可以的,只要能做生意挣钱。”
云娘叹一口气,擡手抚摸女儿的头发,何竹头一偏躲开了。
她苦笑一声,缓缓放下手臂:“你现在想得这样好,事事如意,可他要是做买卖亏了本呢?
多年的积蓄打了水漂,更甚者说不得欠下一身烂账,到时没有爹娘在後头鼎力相助,老家也没有田地安身立命,他靠什麽养家糊口,养育妻儿老小?
到时你拖着一个大男人,一窝儿孙去路边讨饭麽,或是投奔娘家,纵使旁人不说闲话,你心里愿意?”
何竹低下头不说话,脸上仍满是不服气。
“为娘给你们姐妹几个选的亲事,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是最适合的。”
何竹不甘心道:“为什麽青叶可以,我就不行,我比她差在哪里?”
云娘惨淡一笑:“你没有比她差,怪只怪她有爹娘丶外祖父母可以依靠,她能赌得起,也输得起,而你不行。
怪只怪你的父母没本事,养育你们几个成人,置办嫁妆丶聘礼,已是竭尽全力,分身乏术,你娘已经认命,你也要认自己的命。”
何竹默然不语,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说不清什麽感觉,有点难受,又似乎松了一口气。
房里一片静谧,母女俩沉静在各自的思绪里,良久後,轻柔的女声响起。
“竹儿,你知道咱们家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吃早饭的吗?”
何竹擡头奇怪地看了她娘一眼:“咱们家不是一直都有吃早饭吗?”
“不是这样的……”云娘怅然若失道,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恍惚。
乡下地方哪有什麽一日三餐的正经规矩,大多数农人都是一天两顿饭,上半天一顿,下半天一顿。
自小长到大,云娘都是这样过来的,嫁了人依旧如此,她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是这样过的。
直到杏娘嫁来了这条垄上,她开始在大清早煮稀饭,全家上下一天吃三顿。垄上的人自是看不过眼,觉得她是富家小姐做派,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白白浪费粮食。
起初,云娘也是如此想法,能填饱肚子已是难得,怎能糟蹋白米饭?
可每每到了农忙时节,从半夜起劳作到天光大亮,肚子里的雷鸣声堪比锣鼓,五脏六腑饿得缠绕成一团,肠子似乎都打成了一个结。
实在太饿了,她曾不只一次的幻想,如果能喝一碗米汤就好了,一碗没有米粒,只有米饭香味的米汤也是好的。
然而想了成千上万次,她的婆婆依旧没有煮早饭的打算,她也只能一遍遍的妄想。
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也不知怎麽过来的,许是年轻气盛,身子骨经得住糟践吧!
分了家後依旧没得吃,两口子恨不得夜里睡觉都泡在田里,哪有空闲琢磨吃食。直到大女儿能踮着矮板凳够着锅铲了,他们家才正经吃起了早饭。
“你小的时候比你两个姐姐黏人,大热天的把你抱在屋子里不愿意,非得在太阳底下跟着我爬来爬去。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当时甩着连枷拍打油菜籽,我走到左边,你跟着爬到左边,我转到右边,你又爬到另一头,边哭边爬……”
可她哪有功夫看顾小女儿,不抓紧时间趁着日头足把菜籽打出来,要是一落雨就泡汤了,几亩旱田的出息都打了水漂。
等到云娘忙完一回头时,小女儿屎尿满身,尘土满面,柔嫩的膝盖磨破了皮,正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手指头上的黄色粪便……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麽吗,我在想啊……我为什麽还活着呢,我活着干什麽,我当时真想抱着你一头跳到前面的河里去,一了百了,再不用受这世间的百般磋磨苦难。
我好恨,恨我的父母,恨你爹,恨你的爷爷奶奶,恨周围所有的一切,也恨我自己。恨大家为什麽都不帮我,恨我为什麽要把你们生下来……”
何竹不知不觉擡起头,她娘已是满脸泪水,神色惨淡。
“我就这样想死死不了,想活又活得窝囊,磕磕绊绊过了这许多年。我的丈夫明明是爹生娘养的,可我的婆母就是不愿意帮我,不愿意带我的孩儿。
我吃过没有长辈帮衬的苦楚,什麽都要自己来,是,牙龈一咬,年轻胆气足,这麽多磨难也走过来了。可不值得呀,同样都是投的人生,凭什麽我要过这种日子?”
云娘轻柔地抚摸女儿的头发,缓缓道来:“你们三姐妹都要比我过得好才行,不要太富贵,也不要太差,中不溜秋就很好。
要有能干的丶心地好的公婆帮衬,一家子心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何愁过不好日子?”
何竹没有说话,眷念地伏低身子趴在她娘身上,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