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很大,小怜很喜欢这里,姜眉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小鸟雀一般跑来跑去,心中积郁的悲痛也消散不少。
这些日子,她梦见顾元琛的时候愈发少了,这是一件好事。
若说是有什麽不好的,便是身子养好了一些,伤口愈合,体内的胭虿散便又萌动欲发。
姜眉默默忍耐着,因她不想再亏欠楚澄更多,也不想让他知晓自己的过往。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又或许是身上其他的伤痛持续太久,让她忘记了胭虿散是何等蚀人百骸。
终于是在芒种那夜深时,胭虿散发作了,起夜的小怜撞见了她癫狂可怖的模样。
她被姜眉痛苦的呼吸声和呻吟声吸引,掀开帘子去瞧,却被那毒发时不人不鬼的模样吓坏了。
她还这样小,却要接触到这样丑恶的事情,姜眉自觉惭愧,无所遁形。
可是她甚至没有多馀的力气去伸手抱一抱小怜,安抚她,保护她,只能看着她惊恐地逃往屋外,消失在视线尽头。
顾元珩很快就带着小怜回到了她身边,他应当是已经睡下了,身上只松松披穿着一身杏色的寝衣,墨发未束。
姜眉烧得厉害,小怜跑出去时,她尚还能有些残存的意识,努力压制着对解药的渴望,如今却已经全然屈服于胭虿散的毒性,用手指在颈上抓挠出一道道红痕。
直至一只微凉的手隔纱覆在她碗口,那一点清凉,留给她已经涣散的神智最後一点保留清醒的可能,支撑着她熬到了御医前来。
小怜已经由冯金哄着睡着了,顾元琛点灯坐在了姜眉的书案前,看着她闲时教小怜写字留下的笔墨,懊悔这几日疏于探望。
御医前後忙碌了很久,终于让姜眉的情况有所好转,拭去额角冷汗。
虽不知这是什麽毒药,但下毒之人绝对是用心险恶至极的。
“给御医赐茶——坐下说话吧。”
御医谢过圣上隆恩,坐下复命道:“陛下,姜娘子已经睡下了,如今并无大碍,她身上所中应当是一种极易让人上瘾的毒药,微臣无能,一时不能查明究竟是何物。只是此中症状与北蛮人调养蛮奴所用的鼠尾草十分相似,待微臣再为姑娘医治几日,想必一定可以找到医治之法。”
“鼠尾草,北蛮?”顾元珩不由得蹙眉,声音也压低了几分。
“是,此种药草原本生于北蛮境内,用作医治麻醉,本是良药,可是被图拓人另做他用,取百斤碾磨成泥,加沸水炼化最终所得膏脂一斤,北蛮人发现奴隶服用这鼠尾膏之後,愈发身强力壮,身负重伤仍能骁勇无敌,数十日不用便周身奇痒无比,生不如死,因而——”
“好了,不必说了,朕明白了……”
顾元珩想起自己早年在西北时曾俘虏过不少北蛮死奴,想起那些人可怖的死状,又想到姜眉瘦弱单薄的身躯,更是不忍再听。
“她已经在此处安养多日,可是身体却不见好转,可是与这药物有关。”
“回禀陛下,微臣不敢一时断定,还需再为姑娘诊治几日……可否容微臣斗胆一问这位姑娘的身世?”
“孤女一人,并无什麽身世。”
御医垂了目光,回答时更加小心谨慎。
“姑娘从前似乎受过极重的伤,绝非仅仅是小腹上的烙刑丶背上的鞭刑还有手臂反复脱臼……应当在此之前,她就已经身负重伤,从外看起,肌理或许已然无碍,可是肺腑受损,恐怕是难以挽回了。”
顾元珩的手指压在茶盏上,盖缘与与碗口发出细细的摩擦声,御医平日里见惯了和蔼仁厚的顾元珩,此时便更是噤若寒蝉。
自先皇後病逝,陛下意志消沉,缠绵病榻三载,朝政大事都落在了敬王爷手中,乃是去岁秋狩之後才重掌朝纲,却都说陛下换了性情,比从前沉肃严厉数倍。
也不知道这女子究竟是何人……唉,可是他一个小小御医又能如何,这女子的病情,即便是神仙在世,也不能挽留。
“什麽叫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伤了肺腑……你说得再明白些,朕并无责怪之意。”
“陛下容臣打个比方,人虽坚韧,可是事实上与器物无异,一件瓷瓶打碎了,即便是宫里最好的工匠修复好,看不出一丝痕迹,可这瓷瓶终究不再完整,人亦如此——陛下可还记得先帝时的大理寺少卿胡凌胡大人吗?”
顾元珩怎会不知,胡凌受学生牵连,蒙冤入狱,惨遭酷刑,虽在三月内平反,先帝特许御医住入府上精心医治,原本身强体健的胡凌,也不过再续了两年性命。
他声音暗哑,轻声问道:“她还有多少时日?”
“这位娘子是意志坚强之人,依微臣之见,若是能精心养护,早日解除所中之毒,想来还有十馀年光阴可以享福。”
在手指的重压之下,茶碗的盖缘终于在碗口划出了一声尖利的刺响,掩盖了顾元珩口中发出的嘶叹声。
“十馀年……可是她才二十岁!”
“陛下息怒,微臣与御医院同僚必定拼劲全力医治这位娘子!”
顾元珩不想为难御医,向冯金摆了摆手,让人送他离开。
他缓缓行至床边,姜眉服了安神的药,已沉沉睡了过去,只是掌心的冷汗还未干透。
这是顾元珩第一次紧紧握住姜眉的手,在她熟睡毫无觉察的时候,与她十指相扣,连他自己都不觉察,他是这样想留住她,把她留在身边。
他为她理好散揉一团的鬓发,用手背抚过她几乎被抓出血痕的颈侧,她的脉搏有些微弱,面容却依旧是清冷坚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