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赦王。”
顾煊笑了笑:“父皇这倒是想得周全,这才像您,朕也觉得赦皇叔疯疯癫癫,却要一直养在皇宫中丢皇家的脸面。”
“朕与赦王亦有多年不见,陛下同朕去探望他吧,只当是最後一面,他还从未见过煊儿。”
顾煊亦应允了,心下有愧,仍想搀扶顾元琛,却被他推开了。
“你的长子应当满月了,取了什麽名字?”
“还没有……朕,朕是想等父皇为他取名的。”
“好。”
顾元琛将手搭在了顾煊手臂上,将至赦王寝殿时,他忽然问顾煊:“朕想知道,当年先帝最後可有什麽话说……朕不是怪你,朕知道先帝最後见到了你。”
顾煊只装作不知,说自己当时太过年幼已经忘了。
顾元琛轻轻颔首,带着顾煊去见了赦王。
“你可知道你赦皇叔为何会变成这样?”
顾煊称是因为石贼之乱,赦皇叔被北蛮俘获,遭受百般折磨,最终心智残损。
“你却只是厌恶他,觉得他疯癫吗?”
“朕与他又不熟悉。”
顾元琛唇瓣颤抖着,笑着紧阖双目,仰天长叹一声。
十几名精兵死士霎时涌入寝殿,只将顾煊生擒,一旁的赦王顾元琅受到惊吓,只往顾元琛怀中躲去,顾元琛抱住了他,看向顾煊轻声道:“当年你母妃受徐英胁迫,先与你父亲赦王相亲,而後亲近先帝,称你为先帝血脉,你不是一直在寻你生父是何人吗?朕今日告诉你了。”
“是朕错了,朕以为能将你养好,朕以为能得一日安宁,朕错了,朕走不掉的。”
顾煊破口大骂,称自己不信,而後他看到顾元琛拿着一柄长剑,走向他面前。
他幼时见过敬皇叔的文章,见过顾元琛被太傅批评的论调,他敬皇叔曾写过,无论什麽权谋算计,都不如埋伏上十几个刀斧手,将人砍成肉泥便是,这才是谋略。
他一生想学他敬皇叔,又怕又恨,却也学到了很少。
“父皇怎能如此对我!你要杀我?”
顾元琛看了一眼身後的顾元琅,轻声安抚了一句,命人将顾煊带到外面,没有再让他说半句话。
“去把大皇子抱来。”
冯金带人赶到之时,只见顾元琛坐在顾煊的尸首旁,怀抱着安静睡着的大皇子,望着漫天大雪静静垂泪。
与眉儿分别第五年的时候,顾元琛知道她的身子,心想她应当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可是他还是存了一些念想,想自己或许还有一日能一身清闲,回到溧阳那间小屋去,他始终记得那里的路。
如今已经是第十五年了,顾元琛不知道她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
*
承康六年,顾煊薨逝,年十九,朝野震动,史书仅以暴卒讳之。国不可一日无君,时承康帝长子顾卫钊尚在襁褓,太上皇天熙帝顾元琛不得已再度临朝,颁诏立皇孙顾卫钊为嗣,改元平宁。
天熙帝重掌枢机,呕心沥血,独力支撑江山十六载,至平宁帝十六岁时,还政于孙,然其心力耗尽,退位一年後,便于宫中病逝。
後世史家论及天熙帝顾元琛,皆感慨其一生传奇。
少时临危受命,保国南都,青年时挥师北伐,拓土开疆,更难得壮年双目失明之後,于诡谲朝堂稳坐帝位十载,励精图治,终致海内升平,府库充盈,论及文治武功,堪称一代雄主。
然其身後毁誉交加,骂名不绝,野史稗闻多指其鸩杀皇兄盛宁帝篡位,又言其残忍无度,退位後竟戮杀亲子承康帝以复权。
幸而後世亦不忘其功业,常将其与盛宁帝并称“盛熙之治”,共创大周复国後之鼎盛局面,拓疆北境,更乃千秋万世功绩。
惜天道无常,平宁帝顾卫钊,性情温懦,才具平庸,幸赖天熙帝所留雄厚基业勉力维持,尚做一守成之君。
及至其子文昭帝,承平日久,生于深宫之中,不识创业之艰,唯知享乐,耽于淫逸,怠于朝政,任用奸佞,横征暴敛。加之南北税赋失衡,民怨已久,终致青州流民揭竿而起,一举攻破皇都,顾周灭国。
自盛宁天熙二帝卧薪尝胆,再造乾坤,至其孙辈国破家亡,其间不过三代,区区数十寒暑,空留後世无限唏嘘。
*
东昌城,云来客栈。
午後阳光斜照入堂,老板娘周姝正算着账目,觉有一人驻足门外,迟迟不入不离,便放下笔上前。
他穿了一身玄色外袍,面容清癯,眉宇间略显病色,却自有一身孤高气度,他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剑,正望着客栈匾额怔怔出神。
周姝看了一会儿才出门迎道:“老先生,您这是要住店吗?”
“这店名看着眼熟……与溧阳那家云来客栈可有关联?”
他缓缓问道,虽已有年纪,可声色却格外清冷。
周姝笑道:“正是我家开的分店呀,您竟然知道溧阳的老店?”
“早年在东昌与溧阳都小住过些时日,去过溧阳那家客栈。”
老人敛目,进了客栈选了一处角落坐下,只让周姝为他上一壶清茶便是,而後轻周姝落座。
“您瞧我做什麽?”
“姑娘如何称呼?与周云,倪维是……”
“那是我爹娘!”
周姝笑着说道,她也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老人,忽感一丝熟悉,总觉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