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三顾别走——
盛宁十年,初春,一别十载,顾元琛再临东昌。
东昌算不得他的故乡,他本不该有近乎近乡情怯之意,可是舟船行于江中,顾元琛心中愈发生了不安。
怕见物是人非,怕听旧曲新唱,怕那无边怅惘将最後的心神也消弭殆尽。
只是老天难得眷惜他一次,因舟车劳顿,加之心底挥之不去的郁结,就在抵达东昌前一日,顾元琛的眼疾复发,看人看物,皆是一片昏朦模糊,偶感刺痛。
江南春早,暖风拂面,他终于离开了京城的苦寒,纠缠多年的寒疾得以稍缓,可才至温暖之处,却又复发眼疾,不能见一眼春花纷繁。
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至东昌城内,顾元琛依着记忆,让康林带他去寻城西的杏济堂。
“王爷,属下见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您眼睛疼了许久,不如先去就近的这家。”
顾元琛缓缓摇头:“本王这眼睛,也当是到了时候,求医问药,无非是讨个安心……”
他忽话锋一转,问康林十八年前身在何处,康林摸头笑了笑,说自己今年才十九岁,十八年前,应当还在襁褓之中。
“王爷怎忽问起了十八年前的事,可是想起了什麽?”
“本王携大臣将领南逃至东昌,便是在那杏济堂里,拔去了身上两支箭簇。”
他沉声叹道:“竟已……十八年了。”
康林年纪尚小,只听得他话中伤感之意,有些笨拙地出言安慰。
杏济堂内,药茵弥弥,正在坐诊的赵谦见两人前来,请人上座,转身去时,却又擡眸看了一眼康林身後的顾元琛。
“赵老先生可在?”康林问道,“我们公子从前得赵老先生医治过。”
“二位莫怪,前岁家父已经仙去了——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熟,可是东昌人麽?眼睛怎麽了?”
顾元琛低声道:“不是……旧疾复发,想看看是不是要瞎了。”
他解下绸带,露出双眼,赵谦轻唔了一声,声色干紧地请顾元琛至内堂,康林便依顾元琛之令,去拜见一位血羽军旧将。
一番医诊後,赵谦恭敬问道:“不知王爷如何前来东昌,可是经由水路?”
“是……你认得本王?”
“昔年王爷初至东昌,虽尚年少,可风姿气度过人,草民难忘。”
“是麽,如今当是衰朽不堪了吧。”顾元琛轻笑道,目光低敛。
“世上哪有不老的人……王爷,您的眼疾乃忧思郁结,五脏劳损所致,初春尚寒,水路湿风一侵,故而复发,不知宫中御医曾为您开过什麽药方?草民医馆虽小,可药材应当齐全。”
顾元琛亦知晓些医术,便凭着记忆把从前用的医方转述给赵谦。
“此疾反反复复,不得根治,本王也无心去想,只是缓解这些时日的刺痛就好。”
赵谦叹息一声,叮咛道:“王爷莫要担忧,只是切记不可再过度忧思,尤其……不能伤心流泪,否则郁火攻心,直冲双目,恐有青盲之险。”
顾元琛闻言,只是轻缓地勾了勾唇角,记下了赵谦的叮嘱。
伤心……流泪……
若是眉儿还在世上,他或许还能有个落泪的因由。
“王爷且安歇着,草民为您看茶——”
“先生不必忙碌,不必把我当什麽王爷……只当是故人就好。”
顾元琛问了些有关陆质之事与东昌这一二载近况,闲坐片刻,恰康林归来,便离了杏济堂。
康林低声禀报,称已按王爷吩咐,前往指挥使府上拜见蓝正先。
“将军听闻王爷亲至,激动不已,只言纵是肝脑涂地,也必定助王爷查明陆家惨案。他……很想即刻见到王爷,问王爷如今下榻何处,想要拜见您,属下便回来问您的意思。”
“他身有残疾,不必劳动他,如今是本王落魄了,有求于人,自当亲去府上拜会。”
康林扶他跨过门槛,腼腆地笑了笑,感慨道:“想来王爷此前在东昌定是爱民如子,对待旧属极好,此地无人不知您。”
“是,本王从前也为此骄傲过多年。”
“如今也当是啊,如今莫说是东昌,燕州鹿州,谁人不知您呢。”
顾元琛却笑道:“反倒是招致祸端。”
他不再多言,由康林引路,踏入东昌城熙攘的街市。
春日暖阳透过绸带,在混沌的昏红中映出一个金色的光点,让顾元琛有些怅怯,步伐不由得放慢了一些。
耳畔是人声鼎沸。
小贩叫卖,孩童嬉笑,车马辘辘作响,真是好一片人间烟火,却又与他隔着一层无形壁障,他行于路中,却觉己如飘魄,一时行走在十年前,又一时行在十八年前,却总是踏不住当下。
清风拂面,忽有一阵浅息夹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