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涩
向暖初中毕业的这年夏天,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用尽整个生命的力气,搅得人心里头发慌。
空气是黏稠的,裹挟着柏油马路被炙烤後散发出的焦糊味,以及路边栀子花过熟甜到发腻的香气。
也正是在这个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季节,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像一块冷酷的橡皮,将她生命中名为父母的那块的色彩,唰地一声,彻底擦去了,只留下一片刺眼又荒凉的白。
葬礼的气氛粘稠而沉重,像一锅散发着焦苦气息的粥。
黑白两色构成了世界的主调,遗像上父母温和的笑容被定格在冰冷的相框里。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丶纸钱燃烧和泪水混合的咸涩气味。
向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黑色连衣裙,大概是某个亲戚家孩子穿旧的,裙摆长了一小截,磨着她的小腿。
她赤脚穿着一双塑料凉鞋,站在堂屋的角落里,背脊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像一株被遗忘在阴暗处丶缺乏光照而显得异常苍白的植物。
她第一次知道,家里原来有这麽多亲戚。
许多面孔是陌生的,带着或真或假的悲戚,在她眼前晃动,说着千篇一律的节哀丶保重身体,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打量与计算,像是在评估这场不幸之後,还能剩下些什麽。
外婆一个人像陀螺一样在厨房和堂屋之间旋转,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
她忙着给前来吊唁的亲友们做饭端菜,用忙碌来压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
向暖偷偷望向院子里临时支起的几桌酒席。
是为远道而来的亲戚准备的。
出乎她的意料,那里并非一片肃穆,推杯换盏间,甚至偶尔会爆发出一阵压抑着的却又实实在在的笑声,与灵堂里的哀乐格格不入。
比她小九岁的表妹,抱着她小时候最珍爱的那个旧布娃娃,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
表妹仰着头,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近乎残忍的好奇,她歪着头,用稚嫩的嗓音清晰地说:“今天你的爸爸妈妈都不见了吧?你好可怜哦。”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向暖的心脏。
她低下头,看着表妹怀中那个笑容僵硬的布娃娃,那是妈妈亲手给她缝的。
她什麽都说不出来,连一个单音都发不出。
之前因为贫血被向暖擡到送到医院却没有感谢过她的小姨快步走过来,有些尴尬地拉走了表妹。
向暖能清晰地听见小姨压低的声音随风飘来:“……你这孩子,瞎说什麽!跟她讲这些有什麽用……”
有什麽用呢?向暖想。
悲伤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她的世界已经天崩地裂,而别人的世界,依旧喧闹如常。
院子里那几桌人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比之前更响亮的欢呼,似乎是在为什麽事情庆祝。
向暖下意识地望过去。
人群的中心,是一个少年。
即使他此刻是坐着的,也比周围那些站着寒暄的人显得更加挺拔,姿态却并不张扬,反而有一种内敛的稳定感。
他微微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丶如同蝶翼般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放在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的桌面上,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此刻正用食指的指关节轻轻地抵着线条清晰略显薄削的唇,正侧头听着旁边一位激动得面色泛红的中年男人说话。
他穿着一件质地看起来很好的白色衬衫,在这个被烟灰和汗水浸染的沉闷环境里,干净得有些耀眼,甚至刺目。
向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周身仿佛自带一种隔绝喧嚣的屏障,将那些嘈杂的议论,夸张的笑声都屏蔽在外,与周围那些略显兴奋的亲戚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像风暴眼里那一小块寂静的区域。
她凝神,努力从混杂的声浪中捕捉他们的对话。
“……真的?又是第一?全市第一?那太厉害了啊!老江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中年男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
“啧啧,这成绩,岂不是清华北大都随便挑了?以後前途无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