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珍虹再次垂下头,轻轻摇头。
“我知道你早就放弃了,那个时候的你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你需要钱来救你的妈妈,你知道那是陷阱,也不得不踏进去。那些人不是你能对付的,即便被他们伤害,你也只能接受。”
刘珍虹伏在蒲团上,岳迁听到了极低极压抑的抽泣。多年前的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重新笼罩了她。
“你觉得你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只求往後能平顺,但是你回到家乡後才知道你失去了生育能力,你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刘珍虹抖得更厉害。
“可是你有,你还见过她,偷偷拍了她的照片。”岳迁站起来,摘下墙上柳阑珊的照片,“珍虹姐,柳阑珊是你的女儿。”
刘珍虹从岳迁手中抢过照片,爱怜地抚摸,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落。
“但你们还没有相认,她就已经遇害了。”岳迁说:“我想侦破这起案子,为你等了一辈子的女儿讨回公道。”
刘珍虹抱着照片哭泣。
“你可以放弃自己,但连柳阑珊你也要放弃吗?”岳迁说:“珍虹姐,我跟你坦白,柳阑珊这个案子查到现在,我也没什麽头绪,我需要你告诉我尽可能多的,当年的事。我查到一个叫许铭的女孩,她和柳阑珊关系很好,她失踪了,我猜测,她有可能也是取卵的受害者。”
刘珍虹猛然擡起头。
岳迁看着她的眼睛,“你能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吗?为了你的女儿柳阑珊。”
须臾,刘珍虹放下柳阑珊的照片,擡头看着观音像,喑哑地开口,“他们……是杀人犯。”
刘珍虹就读的永宾理工大学是永宾市最好的大学,那年头,进了永理工,未来就不用发愁了。大学的前三年,刘珍虹意气风发,一边学习一边打工,赚的钱和奖学金不仅够她生活,还能补贴父母。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感谢的就是父母,他们不像许多农村父母一样追生男孩,他们只有她一个孩子,家里穷,他们却尽力让她吃好,供她读书。上初中时,就有人来说媒,被父母赶走了,母亲骄傲地说,珍虹是要出去读大学丶见世面的,珍虹的婚姻自己决定。
刘珍虹选择永理工,很大一个原因是出来就能有不错的工作,她想尽快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大三结束後,父亲过度操劳晕倒,母亲陪他去城里看病,自己却诊断出癌症。
父母不肯告诉她,她实习之前回家一趟,才知道父母生病的事。她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将他们接到永宾市,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治好父母的病,她还年轻,永宾市是大城市,她什麽工作都可以做!
她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先将母亲送去住院,天文数字的治疗费用没有吓退她,她认识一些女同学,她们在外面打工,一个假期据说能赚好几万。她找到一位关系不错的女同学,说明自己的困境,问能不能给自己介绍工作。女同学眼神有些奇怪,“你知道是什麽工作吗?”
“什麽工作都行!我要救我妈妈!”
女同学还是很为难,“这个……有门槛的,你别着急,我先去问问。”
几天後,女同学带来消息,菊姐愿意见见她。
刘珍虹第一次来到花园酒店,被其中的富丽堂皇所震惊,但她无暇欣赏,一见到女同学说的菊姐,就拿出自己的简历,着急地介绍自己在校三年的成绩,参加过的活动,做过的工作。
菊姐是个优雅但不算漂亮的女人,似乎对她很有兴趣,微笑着听她说完,赞美道:“漂亮,聪明,又孝顺,你一定能帮到你的母亲。”
她激动不已,连忙问具体工作是什麽。菊姐只让助手带她去体检,从妇科病房出来後,她明白过来,菊姐可能是拉皮条的,而她即将成为那种女人。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能逃走,一想到父母的病,她只能暂时放弃自己。可让她意外的是,菊姐并没有让她去陪男人,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傻孩子,你在想什麽?菊姐不做违法的事,我只需要你提供一个你暂时不要的东西。”
她茫然地望着菊姐,有什麽是她不要的?器官吗?
菊姐笑出了眼泪,给她看相册,告诉她,她正在做的是一件特别伟大的事,她现在用不着的卵子,将帮助渴望孩子的家庭。
只需要提供卵子?她不敢相信这样就能赚到数万块钱。菊姐又对她说,因为她的基因很优秀,她值得。
按照菊姐的安排,她住进了一家条件远不如花园酒店的宾馆,有女人来给她打针,让她喝中药,每天都送鲫鱼汤来给她喝。
她的身体渐渐开始胀痛,她有些害怕,但菊姐宽慰她,提供卵子都是这样的,忍过去就好了,还拿她认识的女同学举例子,“你看,她不是也好好的吗?是不是还更加漂亮丰满了?”
手术当天,刘珍虹痛得死去活来,菊姐起初说只会取走一个卵子,但她从操作者的口中得知,那些注射入她身体的药物让她排出了十来枚卵子,它们被全部取走了。
不愿回忆的折磨之後,她得到了菊姐承诺的报酬,三万块钱。这笔钱解了她的燃眉之急,父母的医药费有着落了。然而不到半个月,钱就又花光了,她想给母亲做手术,至少要凑齐十万。不得已,她再次找到菊姐,菊姐打量她,笑了,“行,先打点药吧,听我安排。”
刘珍虹前後被取三次卵,每次手术前都被告知只取一枚,但实际均超过五枚。在那个女性对生育认知极其粗浅的年代,年纪尚轻的她根本不知道这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卖卵换来的钱,刘珍虹全部用于父母的治疗,她的母亲哭着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她不得不告诉母亲真相,母亲知道後自责不已,趁她不在医院,投河自尽。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因为父亲也病危了。
她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再次来到花园酒店,请求菊姐让她再做一次手术,菊姐却冷漠地告诉她,她已经没用了。
她不明白“没用”是什麽意思,她怎麽会没用呢?菊姐不是说她的基因很好,许多没有孩子的家庭都等着她吗?
“我有用的!我只是现在身体不太好,我会多吃!我很快就可以恢复!”她跪在地上求菊姐,菊姐却掐着她的下巴,告诉她,你的卵子没用了。
因为多次打药取卵,她的身体已被破坏,无法再提供合格的卵子,她成了弃子。
明白过来的刘珍虹忽然激动,要求菊姐给她钱,她要救父亲,如果不给的话,她就去找警察,曝光他们。迎接她的是菊姐放肆的笑声,和男人们的一顿毒打。
兰姐就是在那时捡到奄奄一息的她,她被打怕了,也吓破了胆,哪里还有胆量和菊姐硬碰硬。
“他们,就是□□啊……”刘珍虹哽咽着说。
由于没有钱,刘珍虹没能救回父亲,她退学後四处打工,却还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送走了父亲。她惶惶度日,没有立即回到嘉枝村,在永宾市打零工,处处躲着菊姐那帮人,她不知道他们是什麽时候离开永宾市,数年後,她终于回到嘉枝村。
“我接受不了那种落差。”刘珍虹喃喃道,“我失去父母,失去前程,我花了18年,我的父母花了一辈子从农村走出来,可是我发现……我在城里活不下去,我念的书,我吃的苦,都没有用了。我害怕那个地方,它会要了我的命。”
回到家乡时,刘珍虹已经有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只是当年她意识不到,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变得好差,患有妇科疾病,她觉得自己很脏,又不敢去看医生。她总是想到菊姐的话,你没用了。
在嘉枝村,不嫁人的女人,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是没用的女人。刘珍虹受过的教育让她很难随便找个人嫁,而村民也像看怪物一样看她,说她克死了父母,说她脏。她没有结过婚,但她在镇里有过情人,她发疯地想当母亲,但不管她吃多少药,喝多少鲫鱼汤,肚子都毫无动静。
多年过去,她已经忘了自己为什麽想要孩子,这成了她一个茫然的执念。她到处拍年轻漂亮的女孩,贴满自己的家,幻想她们是她的孩子,她用自己的模样造了个送子观音,日日求,夜夜求,她喝腥臭的鲫鱼汤,大脑有时给她年轻时打过针之後的错觉——胀痛,像是正在排卵。
刘珍虹的精神有些恍惚了,她抓住岳迁,用力到指节发白,她苍老的声音藏着无尽的痛苦,“抓到他们,请你抓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