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婕宜不是那种觉得自己孩子甚麽都最好的母亲,可话到了嘴边,看见沈长风亮晶晶的眼睛以及按捺不住的嘴角,她就觉得今日即便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得说出个好评来。她装作认真鉴赏的模样,望着那横不横丶撇不撇丶捺不捺的字,憋出了四个字:“写得挺大!”
沈长风高兴极了,因为他写得确实挺大,且这就是个“大”字,大字就是该大的呀。
李婕宜看着儿子的笑脸,一句话脱口而出:“是还挺好的……继续练练,还可以更好。”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诧异,竟能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
李婕宜望着几乎要躺在桌上写字的儿子,默默叹了口气,她觉得要和沈仲达说的事,还有许多。
翌日,李婕宜带着沈长风去了长平郡王府。
回程时,沈长风察觉出李婕宜有些不悦。他坐在轿子里,小声地玩着郡王妃送他的三尾纸鹞。
走到一半,轿子走得慢了些,而後停了下来,沈长风听到一阵马蹄声,眼睛亮起光,掀开车帘望了眼,而後冲出轿子,叫道:“爹!”
沈仲达刚翻身下马,笑着单手抱了抱跑过来的小孩,“哎”了声,应道:“儿子!”
沈仲达又擡脸望着对面的人,仍是笑着,说:“回来了。”
李婕宜并未下轿子,大半个身子被阴影罩着,语气也很平静,问:“今晚能回府?”
沈仲达说可以。
李婕宜道:“好,正好有事与你聊聊。”
沈长风松开揽着沈仲达脖子的手,脸上喜悦与激动马上被冲淡了,他望向父亲。
沈仲达将他放回地面,说:“你和娘先回府,爹很快就回去。”为了安抚儿子,他和沈长风说他带了礼物。
但沈仲达的安慰起不了作用。在沈长风记忆中,爹娘之间的争吵十有八九是以“聊聊”开始的。
李婕宜确实很不忿,她不想在小孩面前失态,一直忍到沈仲达从宫里回来,忍到一家三口用了膳,忍到小孩回房歇息,阖紧书房的门,才开始发作。
李婕宜问:“先前与你讲过儿子进学的事,你去办了麽?”
沈仲达翻看着沈长风这两日写的字帖,第一次还像蚯蚓爬,第二日的字虽仍有些歪扭,但已经稳了很多,纸上被蹭开的墨痕肉眼可见地少了。
沈仲达脸上现出点笑意,说:“问过了,宫里头讲现下请早了,等缓上些时日再问问罢。”
李婕宜又道:“小九与我讲,他近来在听西厢记丶武大郎卖炊饼,你知道吗?”
沈仲达:“哦?是听戏时候知道的罢?”
“你能不能上点心?他马上就要开蒙了,可一身坏毛病,坐下来没有半盏茶时间不是打瞌睡就是要去解手,完全没有定性……”
“这话说得,你小时候也不见读书多用功啊。”
此言一出,空气中忽然静了静。
李婕宜不是读书不用功,她是没遇上让她用功的先生。她在宋九思教授的兵法课上就总是名列前茅的。
沈仲达微微低头,又说:“他还小,一下子坐不住也是正常的,慢慢来就好了。”
李婕宜回想今日在郡王府得知的几件事,语气隐怒,“他一个男孩子,问别的不知道,问起胭脂水粉倒是比我还清楚,还能给我挑色儿,一天到晚混在女孩堆里,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和小姑娘玩扮戏……”
沈仲达笑了笑,说:“扮戏怎地了?不知多少小姑娘争着要他当夫君。他如今还小,再说了,我是想着让他走武学的路子的……”
这般说沈仲达就是知情的了。李婕宜“哼”了声,道:“是麽?是你觉得他还小不用着紧,是想让他走武学的路子,还是你根本就不想他学,当一个草包就好?”
沈仲达默了默,脸上闲适的笑收了起来,说:“当草包没甚麽不好的。”
“沈仲达,你自己窝囊就算了!你还要将你儿子培养成一个废物麽!”
先帝担心功臣权势过大威胁继任者,在晚年时使用各种残忍手段清洗铲除开国勋贵,当时勋贵派以沈宋两家为首,宋九思战死沙场後宋氏一族失去了主心骨,当时先帝病重,戾太子势弱,若沈家能站出来抗争,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但沈仲达选择了急流勇退,尽数交出兵权,以伤病为由解甲归田,退出朝堂纷争,而後宋李两家罹难,随之而来的是可怕持久的血腥清洗。
李婕宜激进,而沈仲达守成,始终在这件事上存在明显分歧。
沈仲达眸色翻滚着墨色暗潮,望向李婕宜,“我是窝囊是无能,但我的窝囊无能保住了近千名沈家人的性命。这有甚麽不好?”从坐上当家人这个位置那日起,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要一辈子背负着氏族的期许,承受不被世人理解的骂名,他默默忍受着,他不求李婕宜能在後背给他支持,只求她能有一点体谅。但很遗憾,并没有。
“沈仲达,你自己睁眼看看!”李婕宜将声音压得很低,愤怒之意却从激颤的尾音冒出,“你装得太久,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你真当那些人对你放下心了!还有当年那事……你能护儿子一时,能护他一辈子麽!”
沈仲达想起庆隆帝登基後对沈家的封赏,想到他给自己硬扣上“定北王”的封号,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敲打警告。更遑论,当年戾太子的死与李婕宜多少有些关系,只是如今庆隆帝当权还没人敢深挖。李婕宜说得不无道理,天家无情,谁知道哪天会发生甚麽事?
但这些都不是让李婕宜最愤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