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想问皇後离了您过得好不好就直说!拐这麽大弯脖子不累吗?!
还有一次,卫烬拿着本《航海星图志》过来,指着上面一幅模糊的“异域星图”,问:“监正看这西洋人的星野划分,与我朝有何不同?他们可知‘勾陈’丶‘女宿’?若在海上,凭此星图可能准确定位?误差几何?是否会…迷途?”
玄尘子看着那画得歪歪扭扭的星座图,再看看皇帝陛下那认真求索,实则胡思乱想的眼神,只觉得自己的道心都要不稳了。
他终于明白,卫烬哪里是来看星星的,他是来自说自话丶借题发挥的。
这偌大皇宫,只有他这个方外之人,还能听皇帝陛下拐弯抹角地倾诉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牵挂丶焦虑和後悔。
直到那一日,卫烬又对着星图喃喃“荧惑守心,主兵戈…不知将星可安”,彻底点燃了老道积压多日的怨气。
玄尘子忍无可忍,抓起拂尘没好气地甩了一下:“看!看!看!你这皇帝佬儿,天天来贫道这儿看星星!星星能告诉你凌丫头是胖了还是瘦了?能告诉你她背上那旧伤逢阴雨天还疼不疼?”
卫烬猛地一震:“她…旧伤?”
玄尘子更气了:“你看!你都不知道!你只盯着你那点委屈!你想知道,不会发八百里加急去问?不会派暗卫去护着?盯着老夫这星图能盯出花来?”
卫烬被喷了一脸吐沫星子,一时愕然。
玄尘子越说越气,指着他的鼻子:“要贫道说,你就是活该!当年在临山县,在‘山海粟’,人家凌丫头可曾对你嘘寒问暖丶小意温柔过?哪次不是你自己舔着脸,修院子修得跟铁桶似的还进不去门,送碗燕窝羹被原样退回,想一起吃顿饭还得千求万请?那时候你怎麽不觉得委屈?怎麽不觉得她不够‘解意’?”
卫烬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被什麽堵住。
那些遥远而清晰的记忆翻涌上来——他捧着食盒等在白线外,他看着她劈柴自己不敢插手,他因为小石头背了《神童诗》兴冲冲去献宝却被教训…那时,他只觉得她与衆不同,心生敬畏,甚至甘之如饴。
玄尘子的话却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戳破他刻意忽略的事实。
“怎麽?如今当了皇帝,心就娇气了?就非得要人家围着你转,揣摩你的圣意,抚慰你那点因为流言蜚语就受伤的‘龙心’了?沈厌,你小子摸着良心说,你是非要有亲生继承人不可的人吗?你执着的是子嗣,还是她那点你没把握完全掌控的注意力?”
老道的声音如洪钟,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根本就是你自己找事!嫌日子太顺当了,非得折腾点波澜出来!她凌战是什麽人?她从始至终就是那样!是你变了!你觉得累了,倦了,压力大了,可她哪一刻停下帮你分担了?‘山海粟’丶高産粮种丶东南倭患丶朝堂平衡…哪一样不是她在替你撑着半边天?你就知足吧!”
“她若真对你冷了心,就不是沉默,而是直接掀了桌子走人!还会容你…容你夜夜那般胡来?!滚蛋!别耽误贫道清修!”
卫烬僵在原地,玄尘子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是啊,当年他俯首称臣,甘之如饴。
修院子丶守规矩丶被拒绝…他何曾有过怨言?
因为他知道,那就是凌战。
她强大丶冷静丶自有方圆,她的世界辽阔无比,能允他靠近,已是恩赐。
是从什麽时候起,他开始变得贪心?
开始用帝王的标准丶用世俗丈夫的期望去要求她?
开始因为她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应而失望丶而愤怒?
是他忘了,是他被“皇帝”这个身份娇纵了心性,忘了得到她的认可与并肩,本就是一件需要他全力奔赴丶而非坐享其成的事。
玄尘子说得对,他并非执着子嗣,他只是…害怕。
害怕她过于强大,害怕自己无法完全掌控,害怕那份独一无二的联结被稀释丶被破坏。所以流言一起,他便轻易入了套,用冷漠和惩罚去试探她的底线,去确认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何其可笑,又何其…幼稚。
卫烬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玄尘子,也没有说话。
他一步步走出钦天监,走入深秋的寒风中。
玄尘子的每一句话都像淬火的冰水,浇醒了他被帝王身份蒙蔽的真心。
他不是差点弄丢了他的皇後,他是差点弄丢了他的凌战。
他擡头望向东南方的天空,暮色四合,已有零星星子闪烁。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迷茫,变得坚定而清澈。
“传朕旨意,”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开啓内库,调拨最新式火器丶伤药丶粮草,另将库里那盒‘雪参生肌膏’一并带上。组建一支精干运输队,由…沈章武带队,即刻出发,不惜一切代价,送往东南前线,交予皇後手中。”
“再传,令兵部加急递送东南军报,无论何时,直送御书房。”
内侍领命,匆匆而去。
卫烬独自站在阶上,夜风吹起他的衣袍。
竟带走了几分往日的沉郁,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清明。
他指间反复摩挲着那副旧护腕上深刻的焦痕,那痕迹仿佛一路烙进了他的心里。
他忽然很想知道,当她收到那些东西,特别是那盒他亲手放入的“雪参生肌膏”时,会是什麽表情。
大概…还是会那样平静无波地看他一眼吧。
但这次,他不会再失望或愤怒。
因为他终于学会了。
爱一颗星星,不是将她拽入凡尘,而是让自己有资格,与她一同闪耀在那片浩瀚的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