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您只观其表。霍家,是权臣,是跋扈,这不假。他们要权,要把一切攥在手心,看管陛下,如同看管自家不成器的子侄。但他们所求,是一个‘安稳’的江山,一个能容霍家持续掌权丶安享富贵的‘太平盛世’。他们就像那看管自家最重要田産的老农,虽手段霸道,却不希望它彻底败亡,百姓好歹还能在夹缝里喘口气。”
他指尖轻叩桌面:“故而您看,霍家秉政这些年来,可曾滥兴大役,劳民伤财?可曾为开疆拓土,不惜耗尽国库民力?并未。甚至逢上灾年,为□□计,还会劝谏陛下减免赋税,平息民怨。他们对待这天下,某种程度上,犹如老农看守自家最要紧的田産,手段或许酷烈,却绝不希望它彻底败亡。”
二人面露思索。
“陛下容忍霍家,”沈厌目光再次扫过衆人,语气转深,“一方面自是羽翼未丰,动弹不得。然更深一层,或许正因霍家‘于国无害’——至少在他们自家看来,是在‘无害’地攫取权财。他们维持着朝局基本运转,天下大体太平,这符合陛下的底线,亦契合一国之君最基本的职责。动摇霍家,牵涉太广,一旦失控,恐致天下大乱。陛下……权衡利弊後的一种无奈或暂时的妥协,而非认同。”
沈厌话音一顿,语气陡然转厉,充满毫不掩饰的厌憎。
“然姜家?哼,他们与霍家根本是一丘之貉,甚至更为不堪!他们和那些疯狂兼并土地丶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世家豪强别无二致!”
“霍家是明火执仗的豺狼,贪权贪财,至少恶在明处。他们好比那些虽贪婪但尚知要维持田地産出的地主,坏,但尚有分寸。”
他眼神锐利,似要穿透那层清流高士的画皮。
“可姜家呢?披着圣贤皮,行着吃人勾当!满口仁义道德丶社稷苍生,可他们眼中何尝真有苍生?唯有自家声名,唯有那史书工笔上几句轻飘飘的赞誉!他们所求,与那些疯狂兼并土地丶不惜逼得百姓卖儿鬻女丶流离失所的豪强一样,都是敲骨吸髓,只不过他们更要一层‘清名’的遮羞布!”
沈厌声带讥诮:“为博一个‘直言进谏’丶‘不畏权贵’的虚名,他们可不管不顾,于国库空虚时反对任何加赋之议——听来是为民请命是吧?他们自家的田産庄园却从不减租减息。边关将士的饷银丶修缮水师战船巩固海防的经费的款项,从何而来?他们置之不理!当真匪患蜂起或堤坝溃决,外寇侵扰海疆之际,死的又非他姜氏子弟!”
“为彰所谓‘气节’,他们可揪住微末小事与霍家往死里争斗,将朝堂变作党同伐异的杀场,正经国事一概拖延搁置!为那‘正统’与‘从龙之功’,他们今日能捧昌邑王,来日若觉其不符心中‘圣主’圭臬,或触犯其党利益,亦能头一个跳出来,打着‘清君侧’丶‘正朝纲’的旗号反戈一击!”
他猛地一拍桌面,语气激愤。
“届时会死多少人?引多大动荡?天下会不会因此大乱?他们毫不在乎!但求自身博得忠臣直臣的美名,青史留痕足矣!百姓性命,在其眼中,不过是成就其个人与家族清誉的垫脚石与耗材!如同田地里任由盘剥的佃户,死活不在他们考量之内!”
“霍家之恶,是挖墙脚的硕鼠,贪的是眼前富贵。姜家之恶,是蛀空栋梁的白蚁,求的是千古虚名,毁的是江山根基!他们疯狂敛财兼并,迟早会激起民变,如历史上无数次轮回一样,将王朝推向万劫不复!他们才是真正于国有害的毒瘤!”
沈厌眼中寒光凛冽,“昌邑王自以为能驾驭这两头恶兽?他根本不明,霍家求的是钱权,而姜家要的是将他当作实现己身政治野心的傀儡与工具!一旦他无法满足姜家日益苛刻的道德政求,或试图挣脱操控,姜家的反噬必将比霍家凶狠十倍!”
“拭目以待罢!”沈厌斩钉截铁道,“这场大戏,何需我等插手,他们自家便能唱得血流成河!”
这一番剖析,彻底撕破姜家清流领袖的僞装,将其极端利己丶漠视民生之本质暴露无遗,其害更在明恶的霍家之上。
杨思俭眼中精光爆射,缓缓颔首,语气沉痛:“伯爷此言,振聋发聩!老夫此前只觉姜阁老迂阔固执,未想其害竟至如斯!观其行径,确与历代那些兼并无度丶最终引发生灵涂炭的豪强无异。确如伯爷所言,霍家求利,尚知维护‘田産’;姜家求名,却是要拆了‘房屋’栋梁去刻自家牌坊!二者相争,必是塌天大祸!”
周文清闻言,面上焦虑渐化为震撼与後怕,他身为清流一员,虽与姜家不睦,却从未从如此赤裸的角度审视其本质,此刻只觉脊背生寒:“这…如此说来,这两家无论孰胜孰负,于天下苍生而言,皆是…皆是一场浩劫!若再容忍此等蛀虫兼并盘剥丶败坏军政,国将不国啊!那我等……”
“故此我才说,静观其变!”
沈厌复又懒洋洋靠回去,眼神却清明依旧,“他们斗得越狠,我等越安稳……待风浪暂息,或才有我等做事的机会。”话未说尽,其意自明。
他踱回凌战身侧,被那清淡目光一定,只得摸了摸鼻子总结。
“总之,天塌下来,自有高个顶着。咱们这位昌邑王殿下,且有的忙呢!关起门来过好自家日子便是。”
凌战始终沉默聆听,此刻方淡淡开口,一锤定音:“便依此议。府中内外,一切如常。约束下人,谨言慎行。另,东南账目异常之处,暗中另录一册,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目光落向窗外,似已穿透重重屋宇,见及皇城深处即将来临的血雨腥风。
“等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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