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官高唱:“宣,一甲第一名,状元沈钰,觐见——”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沈钰深吸一口气,起身,整理衣袍,在无数或羡慕或探究的注视下,步伐沉稳地行至御前,依礼参拜:“臣,新科状元沈钰,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清朗,尚带少年嗓音,却无丝毫怯场。
皇帝微微前倾身体,仔细地打量着他,目光中有惊叹,有欣赏,也有一丝极其复杂的丶难以言喻的情绪。
“平身。”
皇帝的声音温和,却难掩中气不足,带着些许气音,“擡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我大胤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是何等风采。”
沈钰依言擡头,目光恭敬而平静。
“好,好一个少年英才。”皇帝轻轻颔首,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朕看了你的殿试策论,关于漕运与新农具推广之议,见解独到,务实深切,非死读书之辈所能及。更难能可贵者,是这一身蓬勃朝气。看到你,朕便觉得,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未来可期。”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气短,缓了一下才继续道,语气更为郑重:“沈钰,你年未及冠便三元及第,此乃旷世殊荣,亦是国朝祥瑞。朕望你戒骄戒躁,勿负这天赐之才。翰林院是清贵之地,更是储才之所,望你进去後,潜心修学,砥砺品行,日後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不负朕望,亦不负天下学子楷模之誉。”
沈钰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臣,沈钰,谨遵陛下圣谕。定当勤勉任事,格尽职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以效朝廷社稷之责。”
这番对答,落在下方衆多与宴官员耳中,心思各异。
赞叹有之,酸涩有之,但更多老练的臣工,却从中品咂出非同寻常的意味——陛下这番嘉许,未免太过殷切,甚至带着点……托付般的郑重?再联想到今科三甲乃至二甲前列,竟无一人是姜阁老的子侄或门生,这背後的信号,让不少人脊背微微发凉。
宴会散後,伯府门庭若市。兴奋的大儒们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伯爷!夫人!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一位白发老翰林激动得满面红光,“按惯例,状元当授翰林院修撰!此乃储相之阶!钰哥儿年仅十三便入翰林,潜心修学十年,将来必为一代文宗,入阁拜相,光耀门楣啊!”
“正是此理!”另一位书院山长接口,“此乃千古佳话,必将流芳百世!伯爷夫人切莫推辞,当早日让钰哥儿入院读书才是!”
厅内衆人目光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沈钰身穿紫袍的未来。
面对衆人的灼灼目光和殷切期望,凌战却异常冷静。
她擡手,微微下压,止住了衆人的喧哗。
“入翰林,可以。”她声音清淡,却瞬间让厅内安静下来。
衆大儒面露喜色。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愕然:“但只两年。”
“两年?”老翰林以为自己听错了,“夫人,这……翰林院修撰乃……”
“两年後,他需离开翰林院,离开京城,”
凌战语气不容置疑,目光扫过衆人,最後落在沈钰身上,“独自游历天下。去边关看看将士戍边之苦,去海疆听听波涛风浪之险,去田间地头亲手摸摸禾苗泥土,去漕运码头看看帆樯如林丶民生百态。十五岁,不小了,该去读一读世间这本无字之书。”
“夫人!万万不可啊!”
另一位大儒急得站起身,“游历固然增广见闻,可翰林院乃是根基!岂能轻易离弃?两年时间太过仓促,学问未固,万一……”
“纸上谈兵,终觉浅。”
凌战打断他,声音不高,冷冽的目光让还想劝说的人把话咽了回去,“我的儿子,不能只做一个困守书斋丶空谈道理的翰林官。两年时间,足够他熟悉朝堂规制。之後的路,需他自己用脚去丈量,用眼去看清。此事,已定。”
她的决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气势。
沈厌虽然心疼儿子,张了张嘴,但看到凌战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用力拍了拍沈钰的肩膀。沈钰本人,在最初的惊讶後,眼中反而燃起一簇明亮而跃跃欲试的火苗。
就在这放榜的热闹尚未平息,全天下的目光和话题都聚焦在这位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身上,伯府内还在为沈钰的前途争论馀波未平之时——
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伯府门前!
管家刘全连滚带爬地引着一个面无人色的小太监冲进厅堂……沈厌一眼就认出是和小蛮牛关系不错的御膳房的小太监,他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惶和颤抖,甚至忘了行礼:“伯爷!夫人!不好了!牛哥让我各府里送个消息……陛下……陛下突然呕血昏厥,太医……太医说恐丶恐……”
他的话未说完,但那份极致的恐惧已像冰水般泼满了整个厅堂。
所有人的笑容和争论瞬间冻结在脸上。
沈厌猛地站起:“陛下上午还好好的……”
然而,坏消息如同溃堤的洪水,一波猛过一波。
不过短短七天,宫中丧钟哀鸣,撕裂了京城的天空!
年仅二十一岁的天子,膝下无子,竟就此龙驭上宾,驾崩了!
举国震惊的哀恸尚未蔓延开来,巨大的权力真空所带来的恐怖漩涡已瞬间生成。京城的气氛骤然从极度的喧闹坠入死寂的冰点,家家闭户,街上只剩巡城兵马司和禁军森严巡逻的沉重脚步声,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皇帝驾崩次日,几乎没有任何缓冲,以姜阁老为首的文臣和以霍大将军为首的武将,以及部分宗室元老,便迅速“达成共识”,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共同上表,拥立唯一留在京中丶且辈分最高的藩王——昌邑王卫捷继承大统。
谄媚新君的表章雪片般飞向新的权力中心,而曾经受过旧帝恩泽或与安平伯府交好的人家,则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恐惧。”在一片惶惶不安和权臣的强力推动下,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迅雷不及掩耳的操作下,几乎未能形成任何有效的阻力,昌邑王卫捷便黄袍加身,登基为帝。
安平伯府内,所有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一片死寂。
沈厌站在窗前,望着皇城方向骤然增多丶眼神锐利丶杀气腾腾的巡逻士兵,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回头看向厅内:凌战面沉如水;杨思俭闭目长叹,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周文清脸色煞白,不住喃喃;刚刚经历人生巅峰的沈钰也紧抿着嘴唇,眼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凝重。
“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沈厌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而且来得这麽快,这麽急,这麽……不容反抗。”
凌战走过来,在他身边稳稳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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