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沈厌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情绪。
“司徒大人真是……思虑周全。”他语气平淡,“连我的子嗣问题都考虑到了。霍家小姐,金枝玉叶,我一个乡野粗人,怕是配不上。”
“陛下切勿妄自菲薄。”
霍明光立刻改口,语气恭敬却带着胁迫,“此乃国事,非寻常婚配。乃是为了江山永续。”
温暖的室内,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凝固成坚冰。
然而,与霍明光预想的惊讶丶推拒丶或故作沉吟的讨价还价完全不同——
沈厌脸上的所有慵懒丶散漫丶乃至那层油滑市侩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丶更绝对的东西,仿佛触碰到了他绝不容逾越的底线。
他甚至不再看霍明光,目光倏地转向窗外,精准地锁定了院子里那个正在指导沈辰调整出拳角度的身影——凌战。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极其复杂,有难以撼动的坚定,有深入骨髓的珍视,还有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丶源于漫长努力等待和誓约的灼热。
霍明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丶完全不符合“纨绔”人设的反应弄得一怔。
下一秒,沈厌转回头,目光如冷电般直刺霍明光。
他身体前倾,不再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而是像一头被触碰到逆鳞的猛兽,虽未咆哮,却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力,他的回答没有丝毫转圜的馀地。
“霍司徒,此事,免谈。”
霍明光脸色微变,试图以势压人:“陛下!此乃国本大事,非儿戏!霍家小姐……”
沈厌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知道是国本。所以,我的国本,只能是她。”他擡手,指向窗外的凌战,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指尖有千钧之力。
“我卫烬,流落民间,茍全性命至今,能站在这里,全靠她一路生死相护,不离不弃。没有凌战,我早已是乱葬岗上一堆枯骨,何来什麽‘天意所属’?”
他的目光回到霍明光脸上,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对方所有的算计。
“皇位,你们可以给,也可以拿走。我本就不稀罕。但她,是我的命。谁想动这个位置,”他再次指了指窗外,“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身体向後靠去,重新倚在椅背上,但那股逼人的气势并未消散,反而因为他话语的内容更加令人震撼。
“至于子嗣?”沈厌嘴角扯起一个极淡丶却冰冷至极的弧度,“不劳霍司徒操心。我卫烬此生,只会有她凌战生的孩子。也只有她的儿子,才配做我的继承人。若是没有……”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却又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那就让这江山,换个姓好了。反正这龙椅,坐着也烫屁股。”
这番话,已不是推拒,而是赤裸裸的宣告和威胁!
完全超出了一个“候选人”该有的态度,甚至超出了一个正常逐鹿权力者的思维逻辑。
霍明光彻底愣住了,脸上那惯常的丶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预想了对方会讨价还价,会假装推辞,甚至会要求更多利益交换……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会为了一个“村妇”,如此干脆丶激烈丶甚至不惜毁掉一切地拒绝这桩政治联姻,拒绝霍家递出的最大橄榄枝!
这沈厌(卫烬)不是纨绔,是个疯子!一个把女人看得比江山还重的疯子!
书房内死寂一片。
霍明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他发现自己所有的预案,在对方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丶近乎自毁式的表态面前,全都失效了。
沈厌看着他变幻的脸色,眼中的冰冷稍稍褪去一点,重新覆上一层慵懒的僞装,但话语里的力度丝毫未减:
“司徒大人若觉得难办,大可另请高明。我想,盯着这把椅子的人,京城里还是能找出几个的。”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至于我?还是继续捞我的鱼,陪我的夫人孩子更自在。”
霍明光喉咙发干,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们评估了这个人的出身丶经历丶财力丶人脉丶甚至性格癖好,却唯独漏算了一点——或者说,根本无法算到——这个人内心最深处,那不容触碰的丶绝对的核心是什麽。
那不是权力,不是财富,甚至不是复仇。
仅仅是窗外那个一身布衣丶神情冷冽的女人。
这根橄榄枝,上面的毒,似乎比想象中还要烈,还没等对方吃下去,就已经灼伤了自己递出的手。霍明光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必须重新评估一切。他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伯爷的话,老臣会一字不差地带回。”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告辞。”
他几乎是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别院,来时的那份从容和威压,荡然无存。
送走霍明光,沈厌脸上的疲惫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释然和坚定。他走到门口,看着院中的凌战。
凌战似乎心有所感,也回过头看他。
隔着院子,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沈厌朝她笑了笑,隔着庭院,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那口型分明是:“亏大了,今晚得加钱。”
凌战的目光与他空中交汇。
眼底那丝笑意更深了些,她极轻微地丶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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