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灯火彻夜未熄。
巡逻卫兵轻微的脚步声,远处棚屋里幼童断续的梦呓,交织在寂静里。
更清晰的是,那些匠户家眷临时栖身的棚屋深处,压抑不住的丶断断续续的悲泣。
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在寒夜中回荡。
凌战独自伫立在刚刚加固过的了望哨上,身影融入浓墨般的夜色,俯瞰着沉睡中却暗涌悲伤的山谷。阿竹传回的那短短一行密信,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脉。
“京中贵人”的爪牙已至,且甫一露面,便是如此凶残暴戾!
旧恨尚未彻底清算,新的血债,又添上了两笔!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是沈厌。
他手中提着一个简陋的陶壶,壶口逸出温热的枣茶气息。
“喝点吧,阿战。”
他将陶壶递过去,声音低沉沙哑,“看你站了快一个时辰了。”
凌战接过,温热的陶壁透过指尖的冰凉传来一丝暖意。
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无边的黑暗:“看到了?”
“嗯。”
沈厌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望向同一片吞噬光明的浓墨。
“张婶子下午又哭晕过去一次,李师傅家的小子,抱着王嬷嬷给的窝头,一口没吃,就那麽睁着眼到天亮…他们虽然得救了,但靠山镇上亲人的处境——”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压抑痛苦与熊熊燃烧的愤怒。
凌战沉默着,啜饮了一口微涩的枣茶。
枣核硌在齿间,坚硬而苦涩,如同那些无法下咽的血仇。
“阿战。”
沈厌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近乎哀求的恳切。
“我们必须报仇!立刻!不能等!”
凌战终于侧过头,借着微弱的星辉,看向他。
沈厌的脸上,再无平日的玩世不恭或刻意讨好的神情。
只剩下急切丶忧虑和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决绝。
“我知道你在谋划,在布局,‘惠风绸庄’丶‘桑梓棉田’都是长远之计,玄尘道长深谋远虑。”
沈厌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亟待宣泄的迫切,“可是阿战,人心等不了那麽久!栖霞坳现在聚拢的,是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丶又被我们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惊弓之鸟!他们对工部丶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京中贵人的恨,是支撑他们活下去丶喘口气的唯一念想!是吊着命的最後一口气!”
他猛地指向山谷中那些低矮破败丶在夜色中如同蛰伏伤兽的棚屋。
语气陡然拔高,激动起来。
“你听到了吗?那哭声里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在怕!怕那些沾满亲人鲜血的凶手依旧逍遥法外,怕我们为了所谓的‘大局’‘长远’而选择忍气吞声,怕下一次被抓进那不见天日的地牢丶被鞭子活活抽死的,就是他们自己,或者身边仅存的这点骨血!更怕…更怕我们这些他们视为‘主心骨’的人,也选择了沉默!”
沈厌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尖锐与恳切。
“张大叔丶李师傅他们的血,不能白流!新仇叠着旧恨,不能只报一半就偃旗息鼓!现在,京中的爪牙就在临山镇!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作威作福丶草菅人命!如果我们此刻退缩了,忍了,那些刚刚被我们救回来丶刚刚对栖霞坳生出一丁点‘家’的期盼的人心,就会像被戳破的皮囊,瞬间溃散!”
他喘了口气,加重语气:“他们会觉得我们根本无力保护他们,甚至…会怀疑我们是否真的在乎过那些死去的人,在乎过他们的死活!”
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凌战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眼神灼灼,如同烧红的烙铁,逼视着她。
“阿战,这不是冲动!这是稳住人心丶守住根基的关键!我们需要一场胜利,一场酣畅淋漓丶让敌人肝胆俱裂的复仇!用血与火告诉所有人,也告诉我们自己——血债,必偿!无论对手是谁,无论他在京城坐在多高的位置,只要敢动我们的人,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他直视着凌战的眼睛:“只有用这样的雷霆手段,栖霞坳才能真正成为一个能让人把心放下的‘家’,而不是另一个随时可能被恐惧压垮的丶冰冷的避难所!”
夜风猎猎,吹动凌战鬓边的碎发,冰冷地拂过脸颊。
她静静地听着沈厌这番句句诛心的肺腑之言。
他看得很透。
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她内心深处同样翻腾的隐忧——那名为“凝聚力”与“信任”的根基。
正因这血仇未报丶强敌逼近而悄然松动。
栖霞坳的力量,从来就不只在于高耸的石墙和锋利的刀枪。
更在于这山谷里,每一颗紧紧靠拢丶愿意为之赴死的心。
若人心散了,信念崩了。
再坚固的堡垒。
也会从内部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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