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琢磨着,得找个机会,给常来喝茶的沈记工坊管事提个醒儿。
这树荫下的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毛。
就在老孙头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怎麽给沈家报信时。
一个熟悉的身影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拐棍,慢吞吞地踱进了茶摊。
是沈记工坊那个沉默寡言的独臂老工匠,杨伯。工坊里的人都这麽叫他。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空荡荡的左袖用布条扎着,垂在身侧。
他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一副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模样。
他每日下工,总爱来这里坐坐。
花一文钱要碗最便宜的粗茶,对着老槐树或远处的山峦,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
像尊没有生气的泥塑。
“老杨头,照旧?”老孙头招呼道,语气里带着点对可怜人的熟稔。
杨伯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走到离吴先生那桌稍远丶但又能看到路口的一个角落条凳坐下,动作迟缓僵硬。
老孙头给他端来一碗浑浊的粗茶。
杨伯伸出仅存的右手,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指颤巍巍地端起碗,凑到嘴边,吹了吹热气,小口啜饮着。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看着街上来往稀疏的行人。
吴先生那桌的几个人,在杨伯进来时,目光都似有若无地扫过他。
见又是那个风烛残年丶毫无威胁的残废老工匠,便很快失去了兴趣。
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路口和对醉汉话语的评估上。
杨伯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察觉。
他慢吞吞地喝着茶,浑浊的眼睛偶尔会掠过吴先生那桌,掠过他们看似随意摊在桌上的《三字经》,掠过那“老农”搁在桌下丶指节粗大的手,也掠过“货郎”滴溜溜转的眼睛。
他的眼神依旧木然。
他坐了小半个时辰,碗里的茶喝干了。
他颤巍巍地放下碗,用那只独臂艰难地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个干硬的饼子。他掰下一小块,费力地嚼着,动作迟缓得令人心焦。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那个“货郎”似乎觉得这老工匠是个不错的闲聊对象,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杨伯旁边的条凳上,脸上堆起惯有的热络笑容:“老哥,沈记工坊下工了?累不累啊?听说你们那新机子可了不得,一天能织老多布了?都是些什麽人在摆弄那些金贵玩意儿啊?”
杨伯像是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缩,差点从条凳上滑下去。
他慌乱地擡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和茫然,嘴里发出“嗬…嗬…”的丶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被痰卡住了喉咙,只会拼命摇头,那只独臂也胡乱地摆动着,仿佛在驱赶什麽可怕的东西。
“货郎”被他的剧烈反应弄得一愣!
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不耐烦,嘀咕了句:“又聋又哑的废物…”
便没了兴趣,起身走开了。
吴先生那边也注意到了这小小的骚动,只是扫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一个被工坊压榨得快入土的老废物,能知道什麽?
杨伯像是被吓坏了,急促地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来。
他哆嗦着收起没吃完的饼子,拄着拐棍,佝偻着背,脚步蹒跚地离开了茶摊。
背影消失在夕阳的馀晖里,显得格外凄凉。
谁也没有注意到,杨伯刚才慌乱摆动的独臂,在“无意”中扫过桌面的瞬间,似乎极其隐蔽地丶用指甲在布满茶渍和油腻的木头桌面上,飞快地划拉了几下。而当他离开後,他坐过的那块条凳的缝隙里,似乎塞进了一小团揉得极皱丶沾着油污的草纸团。
第二天清晨,沈记工坊的大管事刘全,因为铁匠铺的事情心头不安,特意早早回到临山镇。
他要紧盯这边的情况。
他习惯性地走到老槐树茶摊,想喝碗茶定定神,顺便跟老孙头聊聊。
刚坐下,老孙头就凑过来,一边给他倒茶,一边压低声音,把昨天吴先生那夥人的异常,特别是他们对沈家小少爷和娘子消息的过分关注,快速地说了一遍。
刘全越听脸色越凝重。
铁匠铺那边还没头绪,茶摊又盯上了东家娘子和少爷?
他下意识地扫视茶摊,目光落在杨伯常坐的那个角落。
条凳还在,人还没来。
但刘全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条凳缝隙里露出的那点污损的纸角!
他心头一动!
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坐下,趁老孙头不注意,飞快地将那团草纸抠了出来,攥在手心。
纸团又皱又脏,带着茶渍和油污,还沾了点饼子屑。
刘全强作镇定地喝完茶,付了钱,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