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工业区傍晚的空气,带着机油丶尘土和深秋特有的萧索寒意。林宇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离开设计院那片冰冷的水泥地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拖沓在布满沙砾和油污的路面上,发出令人烦躁的沙沙声。暮色四合,路边简陋小店的霓虹灯牌次第亮起,发出廉价而刺眼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长丶扭曲。
白天那场失控的冲突,秦漠倒地的狼狈,自己崩溃的嘶吼,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刻在脑海里的“我配不上她”……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愤怒早已被一种更庞大的丶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虚无感取代。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陌生的街道上。
胃里空得发慌,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灼痛。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逃离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的地方。
一家挂着褪色红灯笼丶门脸狭小油腻的小酒馆闯入他的视线。门缝里泄出昏黄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混合着廉价白酒和油烟的味道。林宇书几乎没有犹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扑面而来的浑浊热浪和浓烈的劣质酒气让他皱了皱眉。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穿着工装丶满身油污的工人,划拳声丶叫骂声丶粗犷的笑声震耳欲聋。烟雾缭绕,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
他在角落一张油腻腻的小方桌旁,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秦漠。他没有拄拐,而是蜷缩在轮椅里,像一只试图将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面前的小方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粗瓷酒杯,里面是浑浊的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白酒。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有握着酒杯的丶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抖着。
林宇书脚步顿了一下。一股说不清是怨愤还是同病相怜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沉默地走过去,拉开秦漠对面那把同样油腻的塑料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椅子腿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秦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擡头。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收得更紧了,指节泛出青白色。
林宇书也没看他。他擡手,声音沙哑地对旁边吆喝的老板娘喊:“老板!再来一瓶白的!加个杯子!”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蛮横。
很快,一瓶廉价的白酒和一个同样粗陋的玻璃杯被“咚”地一声砸在桌上。林宇书粗暴地拧开瓶盖,浓烈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又拿起秦漠的杯子,犹豫了半秒,还是“哐当”一声,重重地放在秦漠面前的桌面上。浑浊的酒液在杯子里晃荡。
“喝。”林宇书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端起自己那杯,仰起脖子,辛辣的液体如同滚烫的刀子,一路烧灼着喉咙滑入胃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但他毫不在意,用手背胡乱抹掉,又立刻给自己倒满。
秦漠终于缓缓擡起了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神沉寂,像两口干涸的深井。他看着林宇书那副不要命的喝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杯满溢的丶散发着劣质气息的酒液。他沉默了几秒,然後,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冷的玻璃杯。
他的手很稳,没有颤抖。他端起杯子,没有像林宇书那样豪饮,只是凑到唇边,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入口,他眉头瞬间紧锁,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显然被那粗糙的口感刺激得不轻。但他没有停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又抿了一口。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劣质白酒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们的食道和胃袋,也麻痹着他们混乱不堪的神经。酒馆里嘈杂的人声和烟雾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也许是这沉默的共饮打破了某种坚冰。林宇书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秦漠身上那件沾洗的发白的旧衬衫,嘴角扯出一个僵硬而嘲讽的弧度,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呵……省院大才子……就混成这样?”他晃了晃手里的空杯,又给自己倒满,“天天……跟这些……跟这些玩意儿打交道?”他用下巴指了指周围喧嚣的工人。
秦漠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又喝了一口。酒精似乎让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丝,他擡起眼,目光掠过林宇书那同样狼狈不堪的样子,沉寂的眼底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丶近乎自嘲的情绪。他开口,声音低哑,却清晰地穿过嘈杂:
“比不了……林大少爷……呼风唤雨……”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某个遥远的画面,“……当年……是谁……在女生宿舍楼下……弹吉他唱《老鼠爱大米》……被泼了一盆洗脚水?”
林宇书猛地一僵,随即脸上爆发出一种近乎扭曲的表情——像是想笑,又被巨大的痛苦拉扯着。他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放屁!那是……那是……洗脚水吗?!那是……那是拖地水!拖地水!!”
他吼完,自己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带着浓浓的醉意和苦涩。
秦漠看着他扭曲的笑脸,嘴角也极其艰难地丶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短暂抽搐的肌肉记忆。他端起酒杯,主动碰了一下林宇书放在桌上的杯子边缘,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然後仰头,将杯中剩下的浑浊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灼烧感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这声咳嗽和那抹短暂的笑意,像一把钥匙,意外地打开了尘封的闸门。
“还有……迎新晚会……”林宇书抹掉呛出的眼泪,眼神迷离起来,带着浓浓的醉意和追忆,“你……你小子……坐轮椅上……非要表演……魔术……结果……结果鸽子……他妈……拉你头上了……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後合,拍着桌子,眼泪又流了出来,分不清是笑的还是别的什麽。
秦漠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听到林宇书的话,他苍白的脸上那抹红晕更深了,带着一种久违的丶少年般的窘迫。他下意识地想擡手摸头,又硬生生忍住,只是低低地骂了一句:“……妈的……那鸽子……是……是後勤老张……喂坏的……”
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
“还有……那次”林宇书笑的喘不上气,手指胡乱地指着秦漠,“你非说可以把宿舍配电房的功率……调大,非要……非要……在宿舍吃火锅,结果呢……搞的整栋宿舍楼都停电了”他笑着笑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声。
秦漠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沉寂的眼底似乎也漾开一丝极淡的丶无奈的笑意。他摸索着拿起酒瓶,手已经有些抖,酒液洒出来一些,还是勉强给两人的空杯都重新倒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