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会议桌旁,“南岸明珠”滨海度假村的设计方案正进行到关键的深化讨论阶段。模型丶图纸丶渲染效果图铺满了桌面,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纸张的气息和一种无形的丶紧绷的专业氛围。
顾依依端坐在客位首席。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套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也勾勒出五年商海淬炼出的干练轮廓。“顾总,基于您上次提出的‘自然亲和’理念,我们重新筛选了三种复合木材样品,耐候性丶纹理质感和环保指标都更符合要求,样品已经送到您助理那里……”
主设计师的声音清晰有力,充满专业自信。顾依依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图纸上标注的材质区域,嘴唇微动,似乎想就某个参数提出疑问。然而,就在这一瞬,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坐在斜对面丶正低头快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麽的林宇书。
准确地说,是扫过他随意放在会议桌边缘的那只黑色商务手机。屏幕是熄着的,光滑的玻璃表面像一块沉默的黑色镜子,倒映着会议桌上空惨白的灯光。
三天前。就是这只手机。那条猝不及防跳出的信息预览。“秦漠”两个冰冷的汉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用五年时间精心构筑的丶看似坚固的平静堡垒。所有被刻意深埋的丶属于樱花树影丶冰冷轮椅和心碎夜晚的记忆碎片,被这名字粗暴地唤醒,带着陈年的血腥气,在她心口最深的伤疤上反复碾压。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指尖点在图纸上的动作也僵住了。主设计师後面说了什麽,似乎变成了一串模糊不清的嗡鸣,被隔绝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黑色的手机上。
三天了。自从上次不欢而散的会议结束,她回到酒店,那个名字就像幽灵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她强迫自己专注于项目,用繁重的工作填满每一分钟。她以为林宇书会联系她。哪怕是一条最简短的信息,解释一下,或者……仅仅是告知那个名字再次出现的缘由。
没有。什麽都没有。邮箱里只有关于项目的往来邮件,冷静丶专业丶不带一丝多馀的温度。手机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砖头。他表现得若无其事。仿佛三天前那个让她心神震荡的瞬间从未发生,仿佛“秦漠”这个名字,只是她顾依依在高压工作下産生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幻觉。这种刻意的丶周全的丶滴水不漏的回避,比任何直接的挑衅更让她感到一种被轻视丶被忽略的愤怒!一股冰冷的丶带着尖锐棱角的怒火,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烧灼了她强装的平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左臂那道早已愈合的丶却在此刻隐隐作痛的旧疤,在无声地抗议着这份被强行掩盖的过往。
“……顾总?”主设计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走神,声音带着一丝询问停了下来。
顾依依猛地回过神。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该死的手机上撕开,重新聚焦到主设计师脸上,同时也清晰地感受到斜对面林宇书投来的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探询的目光。
“嗯?”她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声音有些发紧。她迅速调整表情,试图重新戴上那副无懈可击的丶职业化的面具,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弧度,“材质的选择方向没问题。不过……”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然而,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却像岩浆一样寻找着突破口,让她脱口而出的话带上了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丶尖锐的锋芒:
“不过,这三种材质的成本差异高达百分之二十!贵方在追求‘质感’的同时,是否充分考虑了投资回报率?还是说……”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宇书,又落回主设计师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贵所的设计理念,从来就不需要向‘成本控制’这样‘庸俗’的现实低头?!”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主设计师脸上的职业笑容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难堪。其他项目组成员也面面相觑,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成本控制固然是核心要素,但顾依依此刻的语气和措辞,已经完全超出了专业讨论的范畴,带着一种近乎人身攻击的尖锐和……迁怒。
林宇书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擡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顾依依那双燃烧着无形火焰的眼睛。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激怒的情绪,只是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丶了然于心的复杂光芒。他太了解这种尖锐背後的东西了。
他放下平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依旧沉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稳定场面的力量:“顾总的顾虑很实际,成本控制永远是项目落地的基石。”
他直接承认了问题,没有丝毫回避,语气诚恳,“关于这三种材质的成本差异,我们内部已经做了多轮测算和替代方案推演。小张,把成本对比分析表和备选方案B的优化图纸调出来,给顾总详细说明一下。”
被点名的设计师连忙操作电脑。林宇书的目光重新落回顾依依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的丶带着距离感的职业化神情:“我们追求质感,但绝不会脱离预算框架。这一点,请顾总务必放心。”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轻易地将顾依依那失控的锋芒包裹丶化解。然而,他这份恰到好处的“若无其事”,这份将她的失控精准归咎于“成本忧虑”的“体谅”,像一桶滚油,彻底浇在了顾依依心头的怒火上!
放心?她怎麽能放心?!她看着他平静的脸,看着他从容化解危机的姿态,看着他依旧放在桌边丶沉默得如同墓碑的那只手机……三天来积压的所有等待丶焦灼丶被刻意忽视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她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道左臂上的旧疤,在皮肤下灼痛地跳动着,提醒着她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提醒着她被推开时的冰冷,提醒着她看到被撕碎的画像时的灭顶绝望……也提醒着她,那个名字,那个她以为早已埋葬在时光尘埃里的名字,正被眼前这个男人,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姿态,死死地捂在口袋里!
他凭什麽?!凭什麽可以这样云淡风轻地提起工作,却对她心中翻江倒海的疑问视若无睹?凭什麽替她做决定,决定她该不该知道那个名字再次出现的意义?他以为他是谁?!
一股巨大的丶混合着被轻视的屈辱和无处发泄的愤怒,让她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手边的咖啡杯!
“哐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猝然炸响!深褐色的咖啡液如同失控的情绪,瞬间泼洒在光洁的会议桌面上!迅速蔓延,浸染了图纸的边缘,也溅湿了顾依依价值不菲的套裙裙摆!
滚烫的液体渗透布料,灼烫着皮肤。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错愕地看着脸色煞白丶裙摆狼藉丶胸口剧烈起伏的顾依依。
主设计师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宇书也猛地站起了身,眉头紧锁,眼中终于不再是纯粹的平静,而是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担忧。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扶她,或者递上纸巾。
“顾总!您没事吧?!”助理惊慌地冲过来。顾依依却猛地甩开了助理伸过来的手!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刀子,死死地钉在林宇书脸上!那眼神里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他洞穿!所有的优雅丶从容丶职业素养,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只剩下一个被过往的幽灵和眼前的“若无其事”逼到崩溃边缘的女人!
她看也没看桌上的一片狼藉,更没理会湿透的裙摆和灼烫的皮肤。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宇书,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冰封般的丶令人心悸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死寂的会议室里:
“会议暂停!我需要冷静一下!”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叩丶叩”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像一阵裹挟着冰雹的狂风,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会议室的门!
“砰!”沉重的磨砂玻璃门在她身後被用力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会议室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咖啡渍,被浸染的图纸,破碎的瓷片,以及一群面面相觑丶噤若寒蝉的人。
林宇书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他看着顾依依决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看了看桌面上那只依旧沉默的黑色手机。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插回西装裤兜里。脸上那层职业化的平静面具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命运之手反复拨弄後的丶深深的无力感。
会议室那声沉闷的关门巨响,如同砸在顾依依紧绷的神经上。她几乎是冲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失控的回响。反手锁上隔间的门,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任何窥探,她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
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左臂被热咖啡浸透的地方,布料紧贴着皮肤,湿冷黏腻,而更深层的丶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之下,却像被点燃了引线,传来一阵阵尖锐而熟悉的灼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它,提醒着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提醒着那道刺眼的车灯,提醒着被粗暴侵犯的屈辱,也提醒着……那个被刻意回避的名字所带来的丶毁灭性的震荡!
“混蛋!”她低低地咒骂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分不清是在骂林宇书那该死的“若无其事”,还是在骂自己失控的情绪。她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俯下身,胡乱地掬起冷水泼在自己滚烫的脸上,试图浇灭那股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怒火和混乱。
她擡起头,看向盥洗台上方巨大的镜子。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得吓人,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水渍晕开,眼线糊成一片,留下狼狈的黑色痕迹。几缕湿透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水滴顺着下颌线滑落。那双总是沉静干练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魂未定丶被怒火灼烧後的赤红和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套裙,在左臂的位置,晕开一大片深褐色的丶丑陋的咖啡渍,边缘还在缓慢地蔓延。
狼狈。失控。脆弱。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露出底下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血肉。她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片被咖啡浸透的左臂位置。隔着湿透的布料,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在皮肤下灼灼跳动,无声地嘲笑着她这五年精心构筑的丶看似无懈可击的盔甲。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用力地丶粗暴地,一把将左臂湿冷的袖子向上撸起!
布料摩擦过皮肤,带着湿冷的触感。袖口被推高至肘弯以上。那道疤痕,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卫生间惨白冰冷的灯光下。
从手肘内侧蜿蜒至手腕上方,像一条丑陋的丶粉红色的蜈蚣,永久地趴伏在她原本光洁的皮肤上。疤痕凸起,边缘不规则,新生的肉芽呈现出一种与周围健康皮肤格格不入的丶刺目的粉红色。五年时光,并未让它变得柔和,反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无声地昭示着过往的暴烈与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