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依依……歇会儿吧。”
声音干涩低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片,轻飘飘地落在忙碌的空气中。顾依依擦拭他手臂的动作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连半秒都不到。她没有擡头,依旧专注地用温热的毛巾,轻柔地拂过他冰凉的手腕丶手肘,避开那些留下针孔痕迹的皮肤。
“我不累。”她回答得很快,声音刻意扬着,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快,像一层薄脆的糖衣,“这才几点?刚起来精神好着呢。”她甚至对着他,又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眼尾弯起,试图驱散他话里的担忧。但那笑容像是用力过猛,反而更清晰地映出她眼底深重的青黑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倦怠。
秦漠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避开他的视线,看着她手下不停,仿佛只有永不停歇的忙碌才能证明她的“不累”。看着她端着水盆走向洗手间,纤细的腰肢在宽大的针织衫下几乎不盈一握,脚步却带着一种虚浮的沉重。
水声哗哗响起,接着是拧毛巾的声音。顾依依很快又回来了,这次是拧干的热毛巾,带着蒸腾的热气。她走到床尾,小心翼翼地避开那被支架高高吊起的丶裹着厚重石膏的右腿,开始为他擦拭另一条腿的脚踝和小腿。她的动作依旧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极易碎裂的古董瓷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毛巾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缓慢地移动着。
“依依……”秦漠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干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和……几乎从未有过的丶笨拙的请求意味。
顾依依擦脚踝的手停住了。她没有擡头,只是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脊背微微弓起,像一张绷紧的弦。她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异常苍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真的,我不累。”她重复道,声音却低了下去,失去了刚才那股强撑的劲儿,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疲惫,“你别操心这些。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养着,把身体养好,骨头长好,别的什麽都别想。”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毛巾用力地擦过他的小腿肚,仿佛想用这个动作堵住他所有未出口的话。
秦漠的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她擦完腿,将毛巾扔回水盆,又端起水盆走向洗手间。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里再次忙碌——倒水,清洗毛巾,拧干,挂好……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被责任和焦虑驱使的丶刻板的精准。
她重新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和水果刀。她坐回床边的椅子,低头,专注地开始削皮。薄薄的苹果皮一圈圈垂落,她的动作很稳,但秦漠能看到她削皮时,握着水果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节顶端的皮肤绷紧着。她的头低垂着,一缕散落的发丝垂在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落在那缕发丝上,也落在她低垂的丶浓密的睫毛上,在她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更深的阴影。
那阴影,沉甸甸的,压得秦漠心头发闷。
“依依。”他第三次叫她的名字。这一次,声音里的干涩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沉的丶带着重量感的呼唤。
顾依依削皮的动作终于彻底停住了。刀尖停在苹果光滑的果肉上,削了一半的皮长长地垂落着。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那缕垂落的发丝,在静止的空气中,似乎带着极其微弱的颤抖。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连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都消失了。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秦漠看着她低垂的丶被阴影笼罩的侧脸。他能感受到那层被她强行支撑起来的丶名为“坚强”的薄壳,正在他笨拙却执着的呼唤下,发出细微的丶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动着许多话,那些被五年沉默和这场灾难压抑了太久的东西——歉意丶愧疚丶心疼丶还有那深不见底的丶几乎将他吞噬的无力和自责。他想告诉她,他看到了她的憔悴,看到了她的强撑,看到了她笑容背後的力竭。他想说,他痛恨自己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成为压垮她的唯一重担。他想让她停下来,哪怕只是喘口气……
沉默在蔓延。
空气里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无声的丶巨大的疲惫在无声地流淌丶堆积,几乎要淹没这间小小的病房。
不知过了多久,顾依依握着水果刀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丶颤抖着收紧了一下。刀尖在苹果光滑的果肉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丶几乎看不见的凹痕。
然後,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丶破碎的哽咽。她依旧没有擡头,也没有回应他。只是重新擡起手腕,更加用力地丶近乎机械地继续削着那个苹果。薄薄的苹果皮被她削得飞快丶细碎地落下,像是在急切地丶徒劳地想要斩断某种无形的丶令人窒息的沉重。
那只削苹果的手,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薄而锋利的刀尖在光滑的果肉上留下急促的划痕,细碎的果皮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丶带着焦虑的雪。顾依依低垂着头,脖颈弯成一个倔强而脆弱的弧度,那缕发丝随着她紧绷的动作微微颤动。病房里的寂静被这单调而刺耳的刮擦声填满,沉重得令人窒息。
秦漠看着她近乎自虐般的忙碌,看着她指尖用力到发白的关节,看着她低垂眼睑下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胸腔里那股翻涌的丶混合着心疼丶愧疚和无力的岩浆,终于冲破了最後一道堤坝。
他不再只是呼唤。那只没有插着留置针的左手,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擡起,越过床沿,带着些微的颤抖,却异常精准地丶一把抓住了顾依依执着水果刀的手腕!
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突兀的力道。冰冷的丶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指尖,骤然接触到顾依依温热的丶因为用力而微微汗湿的皮肤。
“当啷!”水果刀脱手,掉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滚落到墙角。那只被削了一半的苹果,也骨碌碌地从她膝头滚落,在墙角撞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小的丶褐色的撞击痕。
顾依依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颤!她像是从一场浑噩的梦中惊醒,终于擡起了头。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强撑平静的深潭,也不再是带着疲惫的倔强。此刻,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惊愕丶被强行打断的茫然,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窥破脆弱的恐慌。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吸急促,茫然地看着自己被秦漠紧紧抓住的手腕,又猛地擡眼看向他。
秦漠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火焰——是痛楚,是愤怒,更是深不见底的心疼和再也无法忍受的爆发!
“停下来!”他的声音嘶哑,却像闷雷一样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破碎感,“顾依依!你给我停下来!”他抓着她手腕的手指收紧,那力道清晰地传递着他此刻翻腾的情绪,指腹甚至能感受到她脉搏的狂跳。
“你看看你自己!”秦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沙哑,气息有些不稳,但他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掏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重的分量,“看看你的脸色!看看你的眼睛!你多久没好好睡过一个整觉了?!你头疼发作的时候,是不是都是偷偷吃药硬扛?!”
他的目光像刀子,剖开她所有强装的镇定,直刺她竭力隐藏的狼狈和透支。“我死不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强调,仿佛要用这句话斩断她所有自我牺牲的绳索,“这里有医生!有护士!还有护工!他们才是专业的!他们知道该怎麽做!”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起伏,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锐痛,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死死抓着她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话:
“顾依依!我求你!算我求你!回去!回去好好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睡到头痛消失!别再……别再这样折磨你自己了!”最後几个字,带着浓重的哽咽。
顾依依被他吼得呆住了。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她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丶巨大的心疼和痛苦,看着他苍白脸上因为用力嘶吼而沁出的细密汗珠……还有那句带着哽咽的“我求你”……
强撑了太久太久的堤防,在这一声嘶吼和那双盛满痛楚的眼睛注视下,轰然倒塌!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毫无预兆地丶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疯狂滚落。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丶呜咽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令人心碎的破碎感。
“我……我怕啊……秦漠……”她终于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混杂着剧烈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水的咸涩,“我怕……怕我一走开……你又什麽都不说……”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泪水流进嘴里,咸得发苦。“疼也不说……累也不说……难受也不说……就一个人……一个人硬扛着……像以前一样……像这五年一样……像在火车站……像在那个黑屋子里一样……直到……直到把自己扛到死路上去!”
她用力地摇着头,泪水飞溅,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丶几乎要吞噬她的恐惧。“我只能不停地做……不停地做我觉得你需要的事……喂饭……擦脸……记医嘱……削苹果……”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滚落的苹果和墙角的水果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自嘲和无力,“好像……好像只有我这样不停地做……才能证明你还在这里……才能证明……我没有再次把你弄丢……才能……才能稍微……稍微弥补一点点……”她的哭声更大了,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长久压抑的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彻底奔涌而出。“弥补我和林宇书……在火车站……在办公室里……对你说够的那些伤人的话,对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弥补我们……共同带给你的……这场灾难,还又……还是弥补这空白的五年……弥补我……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却不在你身边的……那五年啊!”
最後一句,几乎是泣血的呐喊。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忙碌,所有的强颜欢笑,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最真实丶最疼痛的注脚——是恐惧,是愧疚,是深埋心底丶无法释怀的丶关于“缺席”的悔恨。她在用燃烧自己的方式,笨拙地丶绝望地填补着那巨大的时间黑洞和情感创伤。
秦漠抓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的眼泪滚烫地砸在他的手背上,那温度仿佛要将他冰冷的心脏灼穿。她的哭诉,她的恐惧,她所有看似过度付出的行为背後那深不见底的根源……像一把沉重的钥匙,狠狠捅开了他心底那扇最坚固丶也最阴暗的门。
他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的孩子,那强烈的丶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疼,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情绪。
“依依……”他声音里的嘶吼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沙哑的丶带着无尽痛楚和温柔的呼唤。他依旧抓着她的手腕,但力道不再强硬,而是带着一种笨拙的丶想要传递力量的意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如同立下最重的誓言:“我答应你。以後……绝对不再隐瞒,不再躲藏。疼了,我会说。累了,我会说。撑不住了……我会学着……开口求助。”
他顿了顿,目光牢牢锁住她泪眼婆娑的脸,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承诺:
“我保证。”顾依依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擡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秦漠苍白却无比郑重的脸,看着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却唯独没有欺骗的眼睛。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肩膀依旧在微微耸动,但不再是那种崩溃的颤抖,而是一种巨大的丶情绪宣泄後的虚脱和……一丝微弱的丶迟来的安心。
秦漠的手依旧轻轻覆在她冰凉的手腕上,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感受着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是劫後馀生般的疲惫,是深不见底的心疼,还有一丝……刚刚萌芽的丶名为“改变”的微弱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