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挣脱碎冰的束缚,波浪的纹路从浅至深,挤压着落入水间的树枝,枝干在风中晃动得厉害,树间积雪被风吹动,激烈摇摆,碎雪簌簌掉落,融在水间,落入湖底,雪水与湖水混合,交融,升腾又沉寂。
月上柳梢,谢令仪懒懒躺在榻上,脑子迟缓想着,袁家分属陈郡,三面环山,善于观星占卜,如今出世的只是一脉分支,家主常驻钦天监,官职不高,却能观察星宿运行测算国运,预测吉凶祸福。
况且陈郡境内,尚有未出世的术士,可炼金制丹,延年益寿,每年由家主入山取丹,进贡皇室,极其神秘罕见。
君权神授,帝王的一些决策,有时候可以通过钦天监对下推广,袁家轻易得罪不得。
如今段怀临还未松口处决易知秋,得在上头加把火,将这池水搅得更浑才好。
梁煜把玩着谢令仪的青丝,看她散漫窝在一旁,眼睛眯着,声音猫儿般娇弱:“易知秋在京都,可有通房妾室?”
她说得缓慢:“若是这妾室还曾识得袁五郎呢。”
梁煜侧头,听她继续道:“袁五郎性情浪荡,沾花惹草也是常事。”
“恐怕没有这麽巧的事。”
谢令仪笑出了声,乌木般的瞳仁转向他,微笑着:“那有什麽关系,死人是不会开口认下的。”
“咱们这位易青天,想要自证清白,能叫袁五郎再登堂对峙吗?”
梁煜想通了这中诀窍,闷笑不止,拥着她躺倒在被间,赞叹着:“最毒妇人心,酥酥乃妇人之首。”
谢令仪软趴趴躺着,任其像揉面团似揉捏摆弄,口中含糊不清着:“这夸奖倒也不错。”
翌日,天空雾蒙蒙的,细密的雪依旧洋洋洒洒下着,庭前积了四指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动。
宫道路滑,上书房难得休息,只要求皇子公主们在寝殿做首咏雪诗,并未再有其他功课。
庆阳一大早和小宫女们在院中堆雪人,见着继後从殿内走出,猴儿一般窜到树上折了只红梅,树间雪花簌簌落在脸上,她甩了甩头,将梅花递过去,甜甜喊了声:“母後。”
谢令仪应着,接过梅花,抽出丝帕擦拭她脸上的积雪,笑骂道:“小猢狲,越发闹腾了,今日功课可做了?”
小姑娘笑意盈盈地将脸蹭在丝帕上,嬉笑道:“做了做了。”
“两个圆球堆成团,红豆做目落中间。寒时化作庭院卫,金乌到时藏无边。”
谢令仪失笑,握着她的手走在廊下,不疾不徐道:“倒质朴可爱。”
“蛤?”小姑娘张大嘴,“母後,您不说我平仄不分吗?”
继後点着头,“唔,平仄有一定道理,但不拘这些,只是抒发的一种方式。世间规矩千条万种,若样样遵循,岂不是将人束在框架中,无所生趣。”
庆阳神色懵懂,继後的说法似乎与夫子讲得不太一样,平平平仄仄,就一定是对的吗?
对的依据是什麽?说对的那个人,又是怎麽知晓的?
她望着继後,女人的脸被风吹得发白,鼻翼纤薄,随着呼吸翕动,孱弱立着,身躯替她挡下大半风雪。
“母後,规矩不重要吗?那为什麽大家还要遵循规矩?”
谢令仪的声音清晰传来,低沉又郑重:“规矩的对错,掌握在定规矩的人手中。”
她将手伸入雪中,眸色带着点点阴郁:“雪大难行,下城恐怕过不好这个年了。”
清晨内务司送来账簿,天气渐寒,关雎宫每日支出增至二百两,宫人丶黄门皆用银丝炭,冬衣内里用得杭绸,几十两银子一匹,曜贵妃的宫人,都比低等嫔妃过得还要体面。
谢令仪将段怀临的例银裁剪至十两,康茂实当场汗如浆出,捧着账簿两股战战不敢多言。
继後并未为难他,只说这麽办,若君上怪罪下来,她一力承担。
可再怎麽一力承担,主子不高兴,最遭殃的还是奴才,也就是这些时日他运气好,君上在关雎宫用膳,并未发现自己被裁剪用度。
他心里想着,熬过这个冬日,等关雎宫用度下降了,他再找皇後娘娘汇报。
勤政殿内奏折堆积如山,都是各地上书朝廷赈灾发粮,这场大雪来得漫长,北线边境已有胡人作乱,草原的冬日亦不好过。
段怀临埋头在奏折之间批阅,写得手腕酸痛,已到了申时末刻,他还滴水未尽。站起身舒展身子走了两步,他预备吃块点心垫着,吃一个,豌豆黄?再吃一个,还是豌豆黄?
他擡眼往矮几上扫过,正经摆着两盘一模一样的糕点,还是十分冷硬。
饥肠辘辘的他声音都嘶哑几分:“万福!这摆的什麽东西?”
小黄门缩着脖子进来,声如蚊蝇呐呐道:“是皇後娘娘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