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特意在那些繁复的流水账中,设计了三处极为隐蔽的错漏。
那“书生”本是来抓“把柄”的,一心只想记下只言片语的“激进言论”,对这些枯燥的数字和账目毫无兴趣,只草草翻阅,敷衍了事,指尖划过账页时毫无节奏,像是在应付差事。
而米行的伙计们却兴致高昂,这是他们吃饭的本事,此刻用上了林昭然教的法子,更是事半功倍。
他们低声讨论,笔尖在纸上疾走,出沙沙的书写声,仿佛一场无声的竞赛。
次日,林昭然当众点名表扬了找出全部三处错漏的阿牛和另一名伙计,并将一额度外的赏钱交到他们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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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入手微凉,沉甸甸的,带着生活的重量。
“账目和人心一样,真伪掺杂。”她意有所指地说道,“唯有用心之人,方能识得其中真伪。”
那“书生”站在人群中,面红耳赤,羞惭无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仿佛想藏起那份虚伪的笔记。
他这才明白,自己被彻彻底底地耍了一道。
当晚,他便悄然退去,再未出现。
林昭然望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脑中又闪过一个词组:“注意力资源有限”。
她成功地用繁琐的“实务”,完全遮蔽了可能引火烧身的“思想”。
这就像用一把湿沙,暂时掩盖住了地底的炭火,外人不见火光,只当它早已熄灭。
陈砚秋终于抵达了京城。
他没有去任何客栈,而是按照约定,径直去了西城墙根下的一座破庙。
见庙宇神龛后有灯火亮着,他便从行囊中取出自己的油灯,在庙门外按照“星现”的灯语规则,三明两暗,传递了自己抵达的消息。
灯火在风中摇曳,映出他疲惫却坚定的轮廓。
次日清晨,林昭然在米行清点货物时,看到了街角点心铺挂出的“新油饼”招牌,这是回应的信号。
油香随风飘来,勾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黄昏时分,两人在米行后巷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里见了面。
“国子监今年增设了‘策论复试’,”陈砚秋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凝重,“表面上考校经义,实则专考‘礼教本源’的繁琐细节。我打听清楚了,这次的主考官,正是吏部侍郎裴仲禹。他这是要用礼教的门槛,将所有寒门士子都筛出去!”
林昭然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身旁的米袋上划过,粗糙的麻布摩擦着指尖,留下细微的刺感。
她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若现在有一班从未读过书的童子,你打算如何教他们写第一个字,‘仁’?”
陈砚秋一愣,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林昭然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我会先教他们画一个‘人’,再在旁边画一个‘二’。然后告诉他们,一个人站不稳,两个人相互扶持,便是‘仁’。教化之道,也当如此——先让他们知‘人’,再让他们知‘礼’。”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看着陈砚秋:“裴仲禹要用礼教筑墙,我们就从墙根下挖土。我将一套‘启思三问’的法子口授于你,你去国子监外,找那些在复试中落第的士子,也办一个‘补经班’。”
七日之后,宏伟的国子监外墙之下,那片向来只有失意人徘徊的槐树林里,悄然聚起了十余名神情黯淡的落第士子。
陈砚秋就站在一块半高的石阶上,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林间的薄雾与晨露。
他讲的正是那个“仁”字。
从二人相依,引申到君臣之仁,再到“士者之仁,在启民智”。
没有空洞的说教,只有朴素的道理。
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一名穿着国子监青袍学子服的年轻人驻足良久。
他紧紧握着袖中那块代表身份的监生腰牌,金属边缘硌着手心,眼中先是惊愕,而后是思索。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鄙夷地离开,反而从袖中摸出纸笔,悄悄记下了这“野课”开讲的时间。
米行二楼的窗后,林昭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的指尖在斑驳的窗棂上,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木纹粗糙,带着年岁的温度。
而在她摊开的账本上,一笔新添的账目下,有一行极小的蝇头小楷:“教育之始,不在殿堂,而在人心动处。”
夜色渐深,京城陷入沉睡,只有西市米行的一豆灯火与国子监后墙下的另一豆灯火,在寂静中遥遥呼应。
没有人知道,这两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星火,将如何点燃这个看似安宁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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