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沈砚之面沉如水,他面前站着战战兢兢的礼部尚书。
“地方皆录《讲台录》入志,此事若成定局,国史馆当如何记?”沈砚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礼部尚书汗如雨下,连忙躬身道:“陛下,此乃地方官吏昏聩所致。可下令申饬,命史官重修方志,将那些‘野’字删去,以正视听。”
“去其‘野’字?”沈砚之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史若失真,那便不是史,而是颂词。朕的江山,还不需要靠粉饰太平的颂词来装点。”
他挥手让尚书退下,随即提起了御笔。
在一份从闻州送来的“讲士名册”上,原本记录着十二位工匠讲师的名字,沈砚之凝视片刻,在末尾添上了第十三人。
他只写了两个字:阿阮。
而后在名字旁,用朱笔写下一行批注:声入石,心入史。
此女不盲,世人自蔽。
消息传回绣坊时,林昭然正与柳明漪一起清点新到的丝线。
蚕丝滑过指腹,凉而柔韧,像一段段未断的命途。
她得知官府最终没能阻挡“碑入志”的浪潮,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她对柳明漪说:“既然入了志,就该让它活起来。你去组织绣坊里识字的女童,编一《志谣》,让孩子们唱着玩。”
不出三日,一简单上口的童谣便在绣坊的夜晚响起:“碑上刻算账,娘亲不被骗;碑上刻匠经,窑火保平安。一笔一划都是理,咱们女子有靠山。”童声清脆,伴着织机“咔嗒咔嗒”的节奏,在暮色中轻轻回荡。
与此同时,城西的炭窑场,秦九也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敬意。
他命人将新烧好的一座炭窑空着,亲自在窑壁内侧,用石刀刻上了“信碑三要”的核心内容:守时、守质、守信。
石屑簌簌落下,溅在脚边的灰烬中,像一场无声的雪。
他对所有炭工说:“这座窑,往后不烧炭,烧理!”
孙奉奉命彻查“私修民志”一事,他走遍了三县,最后带着一脸复杂的风尘回到御前。
他的奏报很简单,只有一句话:“陛下,臣遍访乡野,百姓言,官修的志书记的是王侯将相,咱们的民志,记的是活生生的人。”
沈砚之久久无言。
他拿起一份内阁刚呈上来的《准学章程》草案,这份章程意在规范天下官学,杜绝异端。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提笔,在草案的页上批了两个字:可议。
随即,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在那两个字下面,添了一行极小的字:然执笔修史者,须知墨亦能燃。
那夜,沈砚之破例没有批阅奏折,独自坐在空旷的紫宸殿中。
他命孙奉取来了那份辗转送到京城的《讲台录》拓片。
烛光映在粗糙的纸上,当他看到那块“女子算账碑”的拓文时,目光凝固了。
在碑文的末尾,密密麻麻地联署着三十八个妇人的名字。
那些名字,有的工整,有的歪斜,却像三十八把出鞘的利剑,透着纸背,带着一股决绝的锋芒。
他忽然觉得喉间有些紧,那份名单,不像是在记录功德,更像是一封写给整个世道的战书。
一阵夜风吹过,窗外庭院里,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拓纸,打着旋儿越过高高的宫墙,悄无声息地落在御阶之下。
巡夜的内侍看到了,却没有拾起,也没有焚毁,就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封已经送达,无人敢拆的檄文。
林昭然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胜利的喜悦如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一片空旷的沙滩。
沈砚之那句“墨亦能燃”的批注,像一粒火星,落在了这片沙滩上。
她坐在灯下,看着自己执笔的右手。
这双手,曾绣出万千锦绣,也曾写下搅动风云的字句。
墨,真的能燃烧吗?
她不知道。
她只觉得眼前灯火的光晕有些恍惚,在那摇曳的光影深处,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一袭青衫,手腕纤细,正执着一支笔。
林昭然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只有跳动的烛火。
她以为是自己太过疲惫产生的错觉,可那道执笔的身影,却像是被烙在了她的眼底,挥之不去,清晰得仿佛一个她遗忘了许久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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