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匣裹着褪色的经幡,打开时飘出一缕沉水香,幽微而冷。
里面躺着半卷绢书,绢面已脆得像薄冰,扉页上的小楷却清晰如昨:“庶议堂全录——道在问处,不在藏处。”
林昭然的指尖颤抖着抚过字迹,突然想起守拙常说的“前朝太学有座庶议堂,寒门学子可与博士论经”,原来他这些年翻遍破庙地窖的残卷,竟是在找这个。
“拆了。”守拙的声音轻得像游丝,“拆成十二段,缝进十二州的典砖里。砖埋进学宫地基,字就跟着扎进土里……”
“不。”林昭然摇头,眼眶热得烫,“您好好歇着,等病好了,我们一起抄录,一起……”
“昭然。”守拙打断她,枯瘦的手覆在她手背,指尖冰凉,“我本是庶议堂最后一个洒扫的。”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当年兵火烧了堂,书烧了,人散了,可总要有个人把灰收起来。现在灰该入土了,不是藏在匣里,是……”他的话音渐弱,手指慢慢松开,像一片落在经书上的叶。
晨钟从城角传来时,守拙的手已经凉了。
林昭然没有动。
雨丝穿过破庙的瓦缝,落在守拙合上的双眼上,像一滴迟来的泪。
许久,她听见自己问:“师父,你说灰要入土……可若土也冷呢?”
没有回答。只有风穿过佛龛,吹动那半卷残书的边角。
她终于伸手,将《庶议堂全录》拆开。
绢帛撕裂的声音很轻,像春蚕食叶,每一段都带着守拙指尖的温度。
她找出柳明漪留下的绣针,将十二段残卷分别缝进十二块新制的典砖——砖泥里掺着旧砖的粉,缝针时,她看见“问”字的纹路从砖心渗出来,像血脉在流动。
三日后的国子监外,新碑裹着红绸立在晨雾里。
沈砚之的玄色官服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抬手揭绸时,袖角翻起,露出一截月白中衣,倒像块未刻字的素碑。
林昭然混在人群后,手中的典砖贴着掌心,能摸到砖纹里凸起的绢帛边角,微糙的触感,像藏着心跳。
“明堂可议。”沈砚之的声音像敲在碑上,“立此碑,明此心。”
红绸落地的瞬间,人群出低呼。
碑身的字迹还未干,墨色在石面上洇出淡痕,倒像还在呼吸。
林昭然抬头看天——东边的云正往这边涌,像谁打翻了砚台。
第一滴雨落下来时,有人喊:“碑布!碑布湿了!”
罩在碑顶的黄绢被雨水浸透,原本素白的布面渐渐浮出字迹,先是模糊的影子,接着越来越清晰,最后连成四个大字:“答在天下”。
人群炸开了锅,卖菜的老妇抹着眼泪说“这是天示”,读了半辈子书的老儒跪在泥里,额头抵着青石板:“庶议堂……庶议堂的魂回来了……”
沈砚之站在碑前,雨水顺着眉峰往下淌,在玄色官服上洇出深痕。
他望着碑布上的字,喉结动了动,却始终没说话。
林昭然看见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碑身,像在确认那字是刻的还是长的。
雨越下越大,林昭然攥紧手中的典砖。
砖纹里的“问”字被雨水泡得软,却更清晰了。
她望向城外的州道,那里有十二辆载着典砖的牛车,正趁着春雨往十二州去。
砖会被埋进学宫地基,和泥土、树根长在一起,和读书声、争论声长在一起——这次,火盆烧不尽,铁幕拦不住,问的根,真的扎进土里了。
破庙的晨钟再次响起时,林昭然转身往回走。
她的鞋跟碾过湿润的青石板,听见身后有人跑着喊:“先生!先生!”是阿福,他跑得满脸是水,不知是雨还是汗,“国子监外的‘明堂碑’……百姓说那是‘活碑’,都争着去看,连西市卖炊饼的王二都带着儿子去了!”
林昭然脚步一顿。
她望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宫城,忽然笑了。
守拙说“道在问处”,沈砚之立碑,她降雨,雨石相生,倒真应了这句话。
“阿福。”她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半块残砖,“去地窖把最后一瓮砖粉取来。明日……”她抬头看天,雨丝落在睫毛上,凉得像星子,“明日该给新砖上釉了。”
阿福应了一声跑开,脚步声溅起一片水花。
林昭然站在雨里,听见风里传来隐约的喧哗,像春潮漫过冻土的声音。
雨丝落在睫毛上,她闭了闭眼——
仿佛看见十二州的学宫地基中,新砖正在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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