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刚踏上第三级台阶,廊下忽然飘来童声。
“紫宸有批,不是恩,是还债;
禁书有锁,锁不住,人心火……”
阿阮的声音清冽如泉,带着盲女特有的空灵,像月光淌过石阶。
她扶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站在廊下,身后跟着二十来个街童,每人手里都举着根点燃的艾草——烟是绿的,在晨光里散成一片雾,带着苦香,钻入鼻腔,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裴仲禹的脚步顿住了。
林昭然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手指死死抠住腰间的玉牌,那是先皇赐的“辅国”佩,此刻在他掌心压出一道青白的痕,像被烙铁烫过。
“当年陆先生被逐,是您亲拟的诏书。”阿阮的歌声突然拔高,像利刃划破绸缎,“您说‘私学乱礼’,可陆先生教的孩子里,有给您递过药的小书童,有给您夫人绣过并蒂莲的绣娘。您禁的不是礼,是——”
“住口!”裴仲禹猛地挥手,玉牌“当啷”坠地,清脆如碎玉。
他踉跄后退两步,撞在坛边的朱漆柱上,官帽歪斜,露出鬓角一缕白,像雪落在黑绸上。
林昭然望着他煞白的脸,忽然想起陆令昭手书里的“丝已入尘”。
原来不是丝线,是种子——埋进街头巷尾,埋进老农学童的嘴里,埋进盲女的歌里。
此刻它们了芽,顶破了这方被礼制捂得严严实实的天。
“第七问——”
谢云谏的惊堂木第三次抬起时,林昭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郑十七要扶她,被她轻轻推开。
她望着坛上那卷被风吹得哗哗翻页的七问纸,忽然笑了。
血沫溅在青石板上,像开了朵极小的花,腥气在风中弥散,混着艾草的苦香,像一场献祭。
韩霁不知何时跪在了坛前。
他扯下腰间的汗巾,按在额角,血顺着下巴滴在台阶上,晕开一片红,像朱砂写下的誓词。
后面的士子跟着跪了,妇人跟着跪了,连那卖炊饼的老妇都跪了。
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片正在生长的森林,在晨光中缓缓舒展枝叶。
林昭然望着那片影子,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混在风里:“第七问是——”
话没说完,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涌上来。
她扶住郑十七的手,抬头时,正看见裴仲禹弯腰去捡玉牌。
他的指尖擦过青石板上的血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指尖微微颤。
风掀起她的衣袖。
袖中那本《残稿》还带着昨夜的血渍,“人心记得”四个字在风里忽隐忽现,墨迹被血浸得晕开,像火焰舔舐纸面。
第七问的问纸被风卷上半空,打着旋儿飘向辩礼坛最高处。
那里,悬着块蒙了灰的木牌——“陆门七子”。
第七问的问纸在风里打了三个旋儿,最终停在“陆门七子”木牌的铜钉上,像一面战旗插上城头。
林昭然望着那抹被晨露洇湿的纸角,喉间腥甜翻涌得更凶了。
她扶着坛边的朱漆柱,指节泛白——昨夜咳血时,郑十七说她的脉象像风中残烛,可此刻残烛偏要烧得更亮些。
“第七问——”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却比预想中更轻,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若今日除名七子,明日可除百家?若今日禁一书,他日可焚万卷?”
坛下突然静得能听见松针坠地的声响,簌簌,像时间在呼吸。
林昭然看见裴仲禹的睫毛颤了颤,玄色官服下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抠着玉牌的纹路——那是方才阿阮的歌声刺进他心里的刺,此刻正随着问题越扎越深。
谢云谏的惊堂木悬在半空,砚台里的墨汁被风掀得泼了半张纸,墨迹蜿蜒着,像道裂开的伤口。
“你们怕的不是他们读书。”林昭然向前挪了半步,绣着松竹的青衫扫过坛边的铜鹤香炉,铜鹤的喙尖滴下一滴香油,啪嗒,落在石阶上,“是怕他们开始问——问谁定的礼?问谁写的经?问谁说了算?”她转身指向裴仲禹,袖中《残稿》的边角擦过掌心的血痂,像刀刃轻抚,“大人,你敢答吗?”
裴仲禹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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