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前朝遗老,须皆白如霜雪,身上那件褪色的青袍袖口已磨出毛边,袖口还别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扣——那是前朝学政的徽记。
他抱着一卷破损不堪的古籍,脚步蹒跚,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怕惊扰了怀中沉睡的历史。
“公子,我听闻了西市之事,连夜翻检旧藏,终有所得。”他将古籍摊开在林昭然面前,指尖轻颤,却精准地指向其中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面有“民典录”三字条目,墨色斑驳,却字字如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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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末年,亦有乡民不堪苛政,于村口立‘乡约碑’,自订规约,以维乡里。初时官府欲禁,后见其规约能弥补律法之不及,反采其部分条文,颁为法令。史官称,此乃‘法生于民’。”
林昭然的目光在那“法生于民”四个字上久久停留。
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层层叠叠的影,仿佛有无数条未走的路在眼前铺展。
他心中那盘原本还略显模糊的棋局,瞬间清晰无比——那不仅是权谋的布局,更是人心的经纬。
他凝思良久,
“韩霁。”他唤道。
韩霁应声而入。
“将你记录下的所有‘讲约’、‘学助会’章程,以及碑前百姓的议论,去芜存菁,汇编成册。”林昭然的声音平静却充满了力量,指尖轻叩案面,节奏如心跳,“名曰,《民议辑录》。”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署任何人的名字,就说是‘京中百姓’所议。然后,寻一个面生的老儒,让他以民间献书的名义,分别投递一份给太学、礼部,还有御史台。”
韩霁有些不解:“公子,这岂非……”
“附上一张字条。”林昭然打断他,取过纸笔,亲自写下一行字,递了过去。
纸上写着:此非叛,乃补;非乱,乃治。
礼部案牍房内,堆积如山的卷宗散着陈旧的墨香,混合着鼠迹与樟脑的气息。
程知微正是在这里,无意中现了那本没有来处的《民议辑录》。
他本想随手丢弃,但“民议”二字却让他鬼使神差地翻了开来。
一看之下,他便再也放不下。
其中“学不分男女,皆有受教之权”、“师道重于官阶,传道者应受尊崇”等条目,字字句句,竟与他心中那些不敢言说的念头暗暗相合。
他猛然忆起前几日,他那刚启蒙的幼子天真地问他:“爹爹,为何邻家的姐姐不能和我一起去上学?她比我更会背诗。”
当时,他竟无言以对。
当夜,程知微没有按规矩将这来路不明的册子付之一炬。
他反而点亮了蜡烛,取出朱笔,在册页的空白处细细批注。
烛泪滴落,凝成一朵暗红的花。
当看到“此约虽生于草野,然字字合乎天理人情”这句批语时,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最终,他将这本《民议辑录》,悄然夹入了一叠将要送审的“礼制参议”卷宗之中,呈上了尚书大人的案头。
与此同时,京城的另一端,当朝太傅沈砚之的府邸,气氛却异常平静。
清晨,长孙沈奉将民间立“心典碑”、自订“讲约”,已有十七个坊市自响应的消息呈报上来。
他原以为祖父会勃然大怒,斥责此举“无法无天”。
然而,沈砚之只是静静听完,脸上不见丝毫怒意。
院中老槐落叶簌簌,一片枯叶飘入窗棂,轻轻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去,把我的‘讲士名册’取来。”
那是一本记录了京中所有知名大儒、讲学之士的名册。
沈砚之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已经记了十九人。
他提起笔,在第二十人的位置,写下了四个字:无名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