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廊角,见老学士抱着《礼记》缩在柱下,白被风掀起,露出头顶的癞痢疤——那是当年因质疑“女子不得受教”被笞的伤。
“为何要拜?为何要拜?”老学士的声音像破了的胡琴,干哑中带着撕裂的颤音,“我教了三十年,竟答不上学生这一问。”
孙奉轻声道:“不是您不会答,是礼从来不曾问过您。”
老学士猛然抬头,眼里有泪在晃,映着廊外渐沉的暮色。
孙奉转身要走,却见沈砚之的影子正从廊尽头漫过来,玄色官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条无声逼近的锁链。
政事堂的铜铃在子时无风自响。
沈砚之搁下朱笔,墨迹在“静心符停用”的奏稿上晕开,像朵枯死的莲。
檐下铜铃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在……我在……”,竟与南荒竹鸣一个调子。
“辅大人,这铃……”老尚书的笔杆掉在案上,惊得墨汁溅在“安妥”二字上,“莫不是撞了邪?”
沈砚之望着诸僚白的脸,忽然想起昨日在御花园,小皇子揪着他的袍角问:“先生,为何我能读书,阿福不能?”那时他答“礼不可废”,可此刻铜铃的“我在”,倒像在替阿福问他。
他取过朱笔,在空白奏纸上写下“问”字。
笔锋刚收,墨迹便顺着纸纹裂开,像道要挣破纸背的缝。
他将纸撕碎,投入香炉。
火焰吞没墨迹,“问”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继而化作黑蝶般的灰烬向上飘。
沈砚之盯着那一缕残烟,恍惚间,它们竟未散开,而是缓缓聚拢——仿佛冥冥中有股力,在空中重新写下那个字。
“问。”
他闭眼。再睁眼时,灰已落尽。
可那字,已在心头烙下。
南荒的陶瓮在第七日未时启封。
林昭然揭去芭蕉叶,瓮中腾起一股带着土腥的浊气,混着松脂香,直往人鼻尖钻,呛得阿福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舀出一勺,递给阿福:“这是七日来所有人的眼泪、沙土与低语酿成的。”
阿福接过竹勺,一饮而尽。
水涩得皱眉,舌根麻,却忽然怔住——她第一次觉得喉咙里堵着的话,不该再咽下去。
“桃儿姐,”她转头望着同伴,声音轻却坚定,“我为啥是女孩,却要装男孩?”
小桃的辫梢晃了晃,草籽落在阿福肩头:“我娘说,女孩不能读书,装男孩就能跟林先生学字了。”
林昭然望着两个孩子,泪意漫上眼眶。
她伸手接住从岩壁上淌下的水珠,凉意顺着指尖爬进心口——原来最硬的壳裂开后,流出的不是碎渣,是能滋养新苗的水。
暮色漫进山谷时,林昭然见孩子们习完“默问礼”,自围坐在溪边。
阿福捡了块圆石子,小桃挑了片尖石,他们蹲在浅滩上,用石子在沙里摆着什么。
“先生快看!”阿福抬起沾着泥沙的手,“我们在摆‘问’字!”
林昭然走近,蹲下身。风吹过耳际,她忽然意识到——
这不是第一个“问”。
岩壁上有,名册上有,绣线上有,奏折上有。
它曾被困在喉咙里,锁在典籍外,埋在泥土中。
如今,它躺在孩子的掌心,卧在溪畔的沙地上。
她屏息静听。
起初只有水流声。
然后,是一声极轻的震动。
接着,整片河滩的石子都开始低鸣——
不是用嘴,是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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