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的指尖在门闩上顿了顿。
晨雾裹着鼓声涌进来,沾在她眉梢,凉得像落在心尖的雨。
三短一长一缓的鼓点,是程知微离开前用半块碎瓷片刻在她掌心的暗号——“真话已出,天下有应”。
可此刻这“应”来得太急,鼓点急促得近乎撕裂,仿佛敲鼓人的指节已磨破,每一下都带着皮肉与牛皮的黏连,血珠渗进纤维,像一句未说完的证词。
“阿昭。”柳明漪的声音从案后传来。
绣绷上的金线在晨曦里泛着暗哑的光,她正将最后一沓《真题录》捆扎,间银簪碰着陶砚,叮的一声,“贡使比预计早了三日。我刚才数过,送往京城的车辙印,有两道是新填的浮土——有人连夜加运了。”
林昭然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未封的答卷簌簌作响。
她扫过最上面那张,族弟沈叙的名字在策论末尾,墨迹未干时被指尖蹭过,晕开个淡青的月牙。
三日前孙奉说沈砚之对着阿阮的讲稿叹气,说辅朱笔圈了“宰辅可临机命题”,原来有些光,从来没灭过,只是被压在纸背。
可帝王心深如渊,沈砚之的“执炬”二字,是引火还是护火?
“抽了这张。”她指尖点在沈叙的答卷上,“把名字用金线绣在《真题录》封底,夹进送往京城的考箱。一旦事,世人自会追问:为何辅族弟也考了民间策论?”
柳明漪的针停在半空:“这是……”
“若事成,此书为证——证明辅的族弟也考过民间策论,世家并非铁板一块。”林昭然伸手抚过答卷边缘的焦痕,“若败……”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这名字就是扎进沈砚之胸口的刀。他既敢说‘愿为执炬’,便该知道火舌舔到衣襟时,痛的不只是旁人。”
柳明漪的绣针落下时,金线在粗布上勾出细密的网。
林昭然看着那抹金慢慢爬进书页褶皱,想起守拙先生临终前说的“递凿子”——原来凿子未必是铜铁,也可能是一根线,勒得人不得不松手。
程知微来取襕衫时,晨雾刚散了些。
他袖中还沾着破庙后墙的青苔,手指却把襕衫攥得皱:“我混进礼部早朝传令的序列。您说过,最危险的路,反而是最安全的。”
“记得把袖口的补丁理平整。”林昭然替他扯了扯衣襟,补丁下藏着半枚碎瓷,是她与程知微的联络信物,“若见着沈砚之……”她顿了顿,“看他袍角。昨夜下过细雨,若湿痕在脚腕以上,说明他走的是偏门;若到膝盖……”
“明白。”程知微打断她,喉结动了动,“他若真要铺路,总会留些泥脚印。”
破庙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时,林昭然听见程知微的脚步声混在晨市的喧哗里,像一粒石子沉进河底。
而当他穿过宫门禁道,踏上礼部丹墀时,晨露正浸亮青砖,也浸亮他袖中那件藏着碎瓷的襕衫。
礼部的丹墀被晨露浸得亮。
程知微缩在传令官队伍最后,喉间还泛着破庙残茶的苦涩,舌尖抵着上颚,仿佛还能尝到昨夜炭火煨茶的焦香。
他看见沈砚之的玄色朝服转过朱漆廊柱时,先注意到那抹湿痕——从左侧袍角往上,不过三寸。
偏门,他默念,偏门通向皇史宬。
“辅大人早。”值门的小吏哈着腰,手里的铜盆盛着盥手水,水波轻晃,映出沈砚之冷峻的轮廓。
沈砚之点头,袖角扫过程知微的手背,一丝沉水香拂过鼻尖,混着旧纸的霉味——是皇史宬档案阁的味道。
程知微指甲掐进掌心:昨夜买通的宫门守卫说,“辅子时出宫,没带灯,只提了个布囊。”此刻再看沈砚之腰间的玉牌,系绳比昨日松了半寸,是翻找过架上文书的痕迹。
朝会散后,程知微并未随队退出。
他借口腹痛留在偏殿,直到日影移过三重屋脊,才借换茶之机,混进文渊阁值房。
他蹲在廊下两个时辰,终于等到轮值小吏去领午膳。
午初时分,他借着换茶的由头,扫过昨夜的值班簿——沈砚之的名字下,批注着“查阅《明堂策》原始批注本,未取卷,命移至‘待修要件’架”。
他的指甲掐进掌心,“待修要件”架上的文书,三日内必呈御前备案。
原来沈砚之不是执炬,是在给火把铸个铁架子,风再大,也吹不灭。
沈砚之退朝归府时,日头已爬过东墙。
孙奉捧着温水等在垂花门后,却见自家大人袖中露出半片焦纸——正是《真题录》封面的摹本,焦痕处还沾着点墨渍,像颗未落的泪。
“内织坊今晨私议。”孙奉压低声音,“陛下翻那本《真题录》翻了三遍,每到焦痕处,都把烛火拨得更亮些。”
沈砚之脚步微顿。
他走进书斋,将焦纸摊在案上,阳光透过窗棂落下来,把问号的竖笔拉得老长,像根捅破天幕的竿子。
忽然他抬眼:“取我私印。”
“大人?”孙奉手里的铜盆差点落地,“那方‘砚田’是您祖父传下的,从不用在官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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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在《资格试章程》副本上。”沈砚之的指节抵着案几,骨节泛白,“民间私学授业资格认证的章程。我以辅之印认它为‘可行之制’,天下会如何?”
孙奉喉间紧。
他望着沈砚之鬓角新添的白,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少年沈叙跪在祠堂外喊“兄长”,而眼前这人正握着戒尺,在族学的黑板上写“礼”字——那夜他站在廊下,见大人熄了灯,却没开门。
昨夜大人焚毁《真题录》摹本时,手抖了一下——那不是决绝,是挣扎。
此刻那方青田石印被捧在掌心,凉意透过锦帕渗进来,像极了当年落在沈叙肩头的雪。
“孙奉。”沈砚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去取印泥。要朱红的,最艳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