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已走到案前,铺开新纸,狼毫在墨汁里浸得太深,落纸时洇开个墨团。
他盯着那团墨迹,像是看见二十年前自己跪在雪地里,看见林昭然在破庙教盲童摸触读纹,看见阿菊说“烧房点灯”时眼里的光。
“试点章程……”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游移,“当以‘广纳贤才’为名,‘有教无类’为实。”
日头爬过庙顶,瓦当在她掌心晒得烫。
三个时辰后,紫宸殿外的汉白玉阶上,林昭然攥着袖中瓦当。
未时三刻,日头毒,瓦当真的烫起来,像块烧红的炭——她知道,那是她掌心的汗与心跳蒸出的热,是“瓦当会烫”这句话在血脉里烧起来。
她抬头望了眼殿门,朱漆门缝里漏出沈砚之的声音:“臣之信,已尽于此。”
“林大人。”身后传来小宦官的尖嗓,“陛下召。”
她转身时,瞥见东角门处闪过道青袍身影——是礼部左侍郎,昨日还在骂私学“乱纲常”的那位。
他的目光扫过她,又迅垂下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腰带,露出点慌。
林昭然踏进殿门的刹那,袖中瓦当突然灼得生疼。
她想起方才程知微在偏殿压低的声音:“孙奉替沈相更衣时,用茶水拭了袖口。衬里的字显出来那刻,沈相的手指抖得厉害。”
“后来呢?”
“他把《试点章程》里‘限五品以上监试’划了,改作‘监试官须经资格试认证’。”
紫宸殿内,沈砚之正跪在御前,紫檀匣开着,露出半卷泛黄的《资格试章程》。
皇帝的目光在匣上停了停,又转向她:“林卿,你说私学可兴,可这天下的规矩……”
“规矩是活人定的。”林昭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破庙里那口老钟,撞一下,余响就往人心缝里钻,“陛下请看这《民问录》——”她捧出阿阮连夜编的册子,“里头有盲女用触读纹写的策论,有绣娘在机杼旁记的时评,有寒门子在牛棚里抄的经义。他们不是不识字,是从前无人许他们问。”
阿阮点头:“那我来编一本《民问录》,把他们的声音织进去。”
皇帝翻开册子,指尖停在那句“我非不识字,是无人许我问”上。
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沈砚之的呼吸,他站在丹墀下,目光扫过册页,又落在她襕衫的暗纹上——那里隐约可见“执炬”二字,是柳明漪用溶水丝绣的,沾了她的汗,正慢慢晕开。
“若试点不成,谁担其过?”皇帝突然问。
沈砚之向前半步,玄色朝服在地上拖出半道墨痕:“臣。”
林昭然望着他挺直的脊背,想起昨夜程知微说的另件事——沈府的老梅树下落了层残瓣,是孙奉扫的,他边扫边嘀咕:“当年雪夜跪在祠堂的小公子,到底没把‘有教无类’忘干净。”
退朝时已近黄昏,林昭然在廊下遇见礼部左侍郎。
他抱着一摞《科举则例》,见她过来,脚步顿了顿,又加快往里走。
她瞥见他怀里的册子边角——是新印的,墨迹未干,“监试官须经资格试认证”几个字,被朱笔圈了又圈。
“林大人。”
她转身,是孙奉。
这小黄门手里捧着个锦盒,盒盖开着,露出半方染了茶渍的衬里——正是他早先悄悄剪下的一角,茶水显字,红如未冷之火。
“沈相说,这襕衫你收着。”他压低声音,“方才殿上,大学士们的参本都压在御案底下,明日大朝会……”
林昭然接过锦盒,衬里的字迹在夕阳下泛着淡红,像团没烧尽的火。
她摸出袖中瓦当,贴在衬纸上,烫得手一缩。
远处传来暮鼓,她望着紫宸殿的飞檐,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响——
明日大朝会,总有人要问:“私学无根,铜牌无权,凭什么改千年规矩?”
而她早备好了答案,在《民问录》的触读纹里,在绣娘的溶水丝里,在沈砚之改了又改的章程里。
执炬人要等的光,从来不是谁给的,是自己烧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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