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立在桑林边缘时,晨露正顺着桑叶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出细碎的光。
空气里浮动着湿漉漉的绿意,她吸一口气,鼻腔里便盈满了桑枝断口渗出的微涩清香——那是春日割枝留下的伤口味,像少年第一次提笔写“问”字时指尖的颤抖。
几个孩童的嬉闹声穿过竹林飘来,其中最清脆的那个突然拔高:“阿牛哥快看!风在摇竹叶,它刚才说‘你该问了’!”她循声望去,见昨日蹲在溪边划泥的小娃正蹦起来,小褂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中衣。
那布片贴在瘦骨嶙峋的肩胛上,随呼吸微微起伏,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那孩子指着竹梢摇晃的方向,顶的小揪揪跟着颤,“真的!风往我耳朵里吹,像阿娘纺线时哼的调子——‘你该问了,你该问了’。”他的声音带着喘息,脸颊因奔跑泛红,掌心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野薯饼,黏糊糊的糖丝沾在指缝间。
其余孩童围过来,有个扎双髻的小姑娘歪头:“那风还说了啥?”
“说……说我们该问‘税为何物’!”小娃蹲下身,用石子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划拉,“还有‘官从何来’!”他指尖沾了泥,在胸口抹出一道印子,倒像给问题盖了个戳。
泥土的腥气混着他手心汗味升腾而起,林昭然几乎能嗅到那份灼热的焦躁——从前这些话是禁语,如今却如新芽破土,带着湿泥与根须的气息冒了出来。
“我知道!”另一个穿粗布短褐的男孩挤进来,用石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程先生说过,官是选出来的——就像咱们选周伯当村正!”他越说越兴奋,石子在地上跳着,“那税呢?阿爹交粮时总骂‘官仓填不满’,可税到底是填官仓,还是填咱们的肚子?”他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裤管卷到膝盖,小腿上还沾着昨夜露宿田埂留下的草刺。
林昭然的指尖轻轻抚过桑树皮上的纹路。
粗糙的裂痕嵌进指腹,像老农掌心的茧。
她忽然明白:这些孩子不是真听见风说话,而是心里憋了太久的话,终于敢借一阵风喊出来。
“你该问了”,哪里是风说的?
分明是三十年沉默熬成的一口气,在春风里炸开了花。
“阿昭姐!”小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竹篮撞在她腿弯上,出沉闷的“咚”响。
十六岁的少女喘着气,额角沾着草屑,鬓边一缕湿黏在颈侧,“你要的陶瓮我搬来了!”她掀开蒙在瓮口的粗布,陶瓮内壁还凝着水珠,在晨光里亮得像星星。
一股淡淡的酸笋余味钻入鼻腔,又被风吹散,只留下瓮底潮湿的泥土气息。
林昭然接过她手里的木槌,在掌心轻轻转了一圈。
这一声要响,得让孩子们知道——从此以后,疑问不必咽下。
她退半步,抬手轻敲瓮身。
“咚。”
竹荫下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望来。
那声音浑厚低沉,震得脚底青石微颤,连桑叶上的露珠都簌簌滚落。
她朝他们笑了笑,又指了指竹林:“你们继续问,风说了什么,都存进这瓮里。”
小娃们愣了一瞬,接着爆出欢呼。
扎双髻的小姑娘第一个跑过来,踮脚往瓮里吹了口气:“我要存‘学童为何不能上公学’!”温热的气息扑在瓮壁上,瞬间凝成一圈白雾。
阿牛哥跟着挤上来,把脸贴在瓮口:“我存‘病户免税要找谁’!”他的鼻尖蹭着陶土,呼出的气带着奶香和昨夜啃过的槐花饼甜味。
连最腼腆的小哑巴都拽了拽她的衣袖,用树枝在地上写“阿娘的手为何总疼”,然后对着瓮口比划半天,最后用力点了点头——他要存的,是这个没说出口的问题。
指尖轻触瓮沿,像是完成了一场庄严交付。
林昭然望着陶瓮里越积越多的热气,忽然想起程知微前日信里的话:“令不再下行,而上行——自下而上。”此刻这些问题,何尝不是另一种上行?
不是呈给官府的状纸,是吹进风里、渗进陶瓮的呼吸,带着汗味、奶香味和新泥的腥气,比任何朱批都鲜活。
日头移过桑林时,小桃拽了拽她的衣袖:“程先生的信差到了。”
溪畔的老槐树下,穿青衫的驿卒正把竹筒递给小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