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岁除之日。
京城仿佛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在连绵的雪后,终于透出了一丝虚弱的晴意。阳光是淡金色的,毫无温度地铺在皑皑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家家户户门上新贴的桃符鲜艳夺目,檐下挂起的红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竭力渲染着年节应有的热烈。然而,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萧瑟,那偶尔从深巷高墙内传出的、并不连贯的爆竹声,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沉寂。一场牵连甚广的朝堂风暴刚刚过去,留下的不仅是空置的官位、查封的府邸,更是无数人心头难以驱散的阴霾,与茶余饭后,那些压低了声音的、关于“报应”与“孽缘”的唏嘘。
青囊阁今日闭门谢客,只在内堂设了简单的香案,供奉先祖。沈云棠一身素净衣裙,焚香净手,对着南方——她父亲沈故园灵柩暂厝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大礼。香烟袅袅,她的面容在氤氲的烟气后显得格外平静,那双曾盛满仇恨、忧虑、挣扎的明眸,此刻如同风雨过后的湖面,深邃而澄澈。
大礼行毕,宋青书上前,默默地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她肩上,动作轻柔而自然。他没有多言,只是递给她一杯暖茶,目光温和而坚定。他们之间,许多话已无需多说。
“今日……”沈云棠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那熨帖的温度,目光望向窗外那株覆雪的老梅,轻声道,“……似乎格外安静。”
这安静,并非寻常年节的祥和,而是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令人心悸的岑寂。仿佛这座城市,也在为某些生命的终结,某些孽缘的了断,而默然无语。
宋青书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时辰……快到了。”
两人心照不宣。今日午时三刻,便是贾世清行刑之期。
一、刑场风啸孽债血偿
菜市口,历来是京城行刑之地。尽管天气严寒,尽管是年关,此刻却依然围拢了不少看客。人们裹着厚厚的冬衣,揣着手,踮着脚,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麻木、好奇、恐惧与某种隐秘兴奋的神情。议论声低低地嗡响着,像一群聚集在腐肉上的苍蝇。
“来了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
一辆囚车在官兵的押解下,碾过积雪和泥泞混杂的道路,缓缓驶来。囚车中,贾世清穿着一身肮脏的白色罪衣,头散乱,面容浮肿灰败,早已看不出昔日吏部侍郎的半分威仪。他脖子上插着长长的亡命牌,上面用朱笔潦草地写着他的名字和罪行。他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已无知无觉,又仿佛穿透了这喧嚷的人群,看到了某些早已逝去的时光。
他曾是寒窗苦读的学子,曾是新科及第的进士,曾是步步高升的官僚……他曾拥有权势、财富、美人,曾自以为能一手遮天,玩弄众生於股掌。可如今,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只剩下这游街示众的耻辱,和即将到来的身异处。
囚车在刑台前停下。兵士将他拖拽下来,押上那积满了暗褐色污迹的木台。他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监斩官端坐在上方的桌案后,面容肃穆。刽子手抱着鬼头刀,赤裸着半边臂膀,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如同庙宇里执行天罚的泥塑神偶。
阳光惨淡,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刑台。
贾世清被迫跪在地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那死寂的眼中,似乎骤然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是悔?是恨?是惧?还是空?无人得知。他或许想起了那个被他构陷至死的旧属沈故园,想起了那个被他弃如敝履、最终惨死的芍药,想起了无数因他而家破人亡的冤魂……这些身影,此刻是否正聚集在刑场周围,冷冷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血债血偿?
“时辰到!”监斩官掷下令牌。
那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劈开了刑场上空的死寂。
鬼头刀扬起,在惨淡的日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
没有惊呼,没有挣扎。仿佛只是风吹过,一颗头颅便已滚落在地,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那一刻难以言说的神情。颈腔里的热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积雪和刑台,那刺目的红,在素白与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
人群中爆出一阵短暂的骚动,随即又迅平息下去,只剩下更深的沉默。有人面露快意,有人不忍再看,更多的人,则是麻木地转身,默默散去。一场喧嚣,一场罪孽,最终,也不过是这京城年关底下,一抹迅冷却、终将被白雪覆盖的暗红。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青囊阁内,沈云棠正在插一瓶梅花的手,微微一顿。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将那一枝姿态嶙峋的老梅,小心地插入素白瓷瓶中,调整着它的角度。没有快意,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与一种物伤其类的、深沉的悲悯。
“结束了。”她轻声说。
宋青书走到她身边,看着那瓶凌寒独自开的梅花,缓声道:“孽缘已了,业债已偿。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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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解脱。从那无止境的权欲倾轧中,从那被罪恶腐蚀的心灵牢笼中解脱出来。只是这解脱的代价,太过惨烈。
二、疯癫呓语情障自囚
几乎就在贾世清人头落地的同一时刻,远在城南陈家那座被烧毁部分、更显破败的宅院里,另一场悲剧正在以一种荒诞而凄惨的方式上演。
陈景明,这位曾经风流倜傥、一掷千金的盐商之子,此刻正穿着那件早已污损不堪、被火星烧出破洞的大红喜服,在残雪未消、焦木横陈的院子里手舞足蹈。他头蓬乱,脸上满是污垢,眼神狂乱而迷离,嘴角挂着痴傻的笑容。
“吉时已到!花轿来了!花轿来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院门大声喊着,声音嘶哑而兴奋,“云棠!我的新娘子!我来接你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堆被雪半掩的焦黑木料前,那是他前几日亲手点燃的库房废墟。他徒手在冰冷的灰烬和残骸中扒拉着,指甲翻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我的聘礼呢?我的南海珍珠!我的赤金头面!都哪里去了?快找出来!不能误了吉时!”他一边扒拉,一边焦急地喃喃自语。
几个试图上前阻止他的仆妇,被他状若疯虎地推开。他力大无穷,眼神凶狠,吓得无人再敢靠近。
“贾世清!你这老贼!敢抢我的新娘!我跟你拼了!”他突然又对着庭院中一株枯树怒吼,扑上去拳打脚踢,仿佛那棵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陈母由丫鬟搀扶着,站在廊下,看着儿子这般模样,早已哭干了眼泪,只剩下绝望的麻木。家业毁了,儿子疯了,昔日门庭若市的陈家,如今只剩下债主临门和旁人的冷眼嘲笑。这一切,起因不过是一场求而不得的执念,一场建立在权势交易基础上的、扭曲的“爱恋”。
这哪里是爱?这不过是占有欲极度膨胀后形成的可怕情障。他将沈云棠视为必须夺取的猎物,将财富权势视为狩猎的工具。当工具失效,猎物无踪,他那被欲望填充的世界便彻底崩塌,只剩下这自我囚禁的疯癫幻境。
“儿啊……我的儿啊……”陈母出一声微弱的、如同哀鸣般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