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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佛前暂得片刻宁(第1页)

暮色四合,远山衔着最后一抹残阳,将沈云裳单薄的身影拉得老长。她站在永宁寺古旧的山门前,朱漆剥落的木门在晚风中出“吱呀”轻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草木混合的清冷气息,她却只觉得喉间满是连日奔波的尘土与血腥味。方才险死还生的惊悸仍在四肢百骸间流窜——贾世清那杯下了药的茶,包厢里骤然落下的门闩,男人志在必得的狞笑,以及自己拼尽最后力气将金簪刺入他肩头时,那温热粘稠的鲜血喷溅在手上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尖掐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从那片污浊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芍药,还不知身在何方,是吉是凶。

而此刻唯一可能施以援手的宋青书,寺内知客僧却告知,他已于三日前出门访友,归期未定。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倏忽灭去。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踉跄一步,慌忙伸手扶住身旁冰凉的石狮,才勉强站稳。连日来的忧惧、疲惫、惊惶,以及体内或许仍未散尽的药力,在这一刻几乎将她击垮。她抬眼望向寺门内那幽深的庭院,暮色中,佛殿的轮廓沉默而庄严,似在凝视着她这个无处可依的孤魂。

“女施主,”知客僧的声音带着出家人特有的平和,“若不嫌弃,可在寺中厢房暂住几日,待宋施主归来。”

这几乎是绝境中唯一的选择。她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多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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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寺的夜,是与金陵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没有丝竹管弦,没有暗巷追逐,只有风穿过松林的簌簌声,檐下风铃清脆的叮咚,以及偶尔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梵唱。她被安置在一间洁净朴素的禅房内,窗外是一株老梅,枝干虬结,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疏影。

躺在硬板床上,身心的极度疲惫却未能换来安眠。一阖眼,便是贾世清扭曲的面孔,芍药惊恐的眼神,以及那荒园中为自己包扎伤口的黑衣人——他动作利落,沉默寡言,只留下一瓶金疮药与一句“小心贾府”,便消失在夜色中,如同从未出现。这金陵城,真真假假,敌友难辨。

更深露重,寒气侵肌砭骨。她披衣起身,推开房门,信步走入庭院。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青石板路照得亮。她不知不觉行至大雄宝殿之外,只见殿内竟还燃着一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位身着灰色僧袍、须眉皆白的老僧,正手持扫帚,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清扫着本就洁净的地面。

那动作有一种奇异的韵律,不似劳作,更似一种修行。扫帚划过地面,沙沙作响,与殿外风铃、松涛汇成一曲安宁的夜籁。

沈云裳驻足观望,不敢惊扰。

老僧却似背后生了眼睛,缓缓直起身,回过头来。他的面容清癯,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澄澈如孩童,含着悲悯的笑意。“夜寒露重,女施主为何不入内避一避?”

沈云裳微微一礼,“打扰大师清修了。”

“谈不上清修,”老僧将扫帚轻轻靠放门边,“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老衲法号慧明,是这寺里的住持。”

她随着慧明住持走入殿内。长明灯下,佛祖金身低垂着眼眸,似笑非笑,凝视着芸芸众生。香炉里余烬尚温,散出沉静的檀香。她在这庄严的氛围里,连日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一分。

“施主心有重负,眉宇间凝而不散。”慧明住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沈云裳心上。

她沉默片刻,望着那跳跃的灯焰,幽幽开口:“大师,世人皆苦,可能渡?”

“佛渡有缘人。然则,何为渡?”慧明住持拈起佛前一颗供果,那是一只饱满的苹果,“若将此果置于渴者眼前,告诉他此果可解渴,信者取食,渴解,便是渡。疑者不顾,渴死,佛亦无奈。”他放下苹果,目光温和地看向沈云裳,“施主之渴,在何处?”

沈云裳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些时日的委屈、愤怒、恐惧、无助,在这一句温和的询问下,险些决堤。她强自忍住,低声道:“我所求不过护身边人周全,寻一处安稳立命之所,为何如此之难?恶人步步紧逼,诡计层出不穷,我……我几乎力竭。”

“力竭,然后呢?”慧明住持追问。

“然后?”沈云裳抬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然后便是拼个鱼死网破!纵然身死,也不能让他称心如意!”金簪刺入血肉的触感再次浮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

慧明住持却缓缓摇头,指向殿外庭院中一方石凳。“施主请看那石凳,风吹日晒,雨打霜侵,可它依旧在那里。狂风吹它不动,暴雨淋它,雨水自会流走,它本身却不曾损伤分毫。恶念如风雨,施主欲以己身之刚硬,去对抗风雨之暴烈,则刚极易折。须知,柔能克刚。”

“柔?”沈云裳蹙眉,“大师是要我屈服么?”

“非也。”慧明住持微微一笑,“柔,非软弱,乃坚韧,是流水之性,遇方则方,遇圆则圆,看似随顺,实则无孔不入,终能穿石。施主心中唯有‘对抗’二字,便如将自己也化作了另一场风雨,与彼之风雨相撞,除了两败俱伤,天地间徒增凌乱罢了。何不试着做那石凳?守住本心,任他八风来袭,我自岿然。恶念来扰,看清它,避开它,化解它,而非以恶念回击恶念。以暴制暴,怨怨相报,无有穷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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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沈云裳心头。她回想起自己反击贾世清的那一刻,固然是自保,但那股与对方同归于尽的狠厉,与贾世清的疯狂,在本质上,是否仅有一步之遥?若长久沉溺于仇恨与对抗之中,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陷入长久的沉默。殿内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可是,”她声音艰涩,“若风雨不肯止歇,非要摧毁石凳呢?若恶人……不肯罢手呢?”

“因缘果报,如影随形。”慧明住持的声音沉静而有力,“恶行本身,即是恶报的开端。贾施主沉迷权术欲望,心陷牢狱,日夜煎熬,岂非已是身在炼狱?施主又何必急于一时代天行罚,徒染自身尘埃?守住你的清明,护住你要护的人,行你所当行之事,其余,且看因缘际会。”

“我要护的人……”沈云裳喃喃道,眼前浮现出芍药纯真的笑脸,心中一痛,“我如今连她在何处都不知道,生死未卜,叫我如何能安心‘看因缘际会’?”

“不知,便去寻。力有未逮,便蓄力,便借力。”慧明住持的目光仿佛能洞穿她的心事,“宋施主未归,是缘未至。施主何不借此机缘,暂歇征尘,审视来时之路,或能窥见迷雾中的蹊径?静,方能生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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