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初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师尊忙碌一日,……弟子去备些安神的热茶来?”
他的声音比平时少了几分刻板的恭敬,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丶真切的关怀。
晏离正拿起一枚玉简的手微微一顿,擡眸看向他。那目光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平时多停留了一瞬。
郁行初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地补充道:“……或者,弟子前日得了一些宁神的灵植,熬制成汤……”
“茶便可。”晏离打断了他,声音听不出情绪,说完便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玉简上,仿佛只是随口应允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郁行初心中却微微一松,立刻躬身:“弟子这就去。”
他快步退出正殿,转向了宗门负责掌门起居饮食的小厨房。以往他绝不会踏足这里,但此刻却异常熟门熟路地找出最好的灵茶叶,仔细烹煮。
他甚至还记得在乌篷船上瞥见的丶师尊似乎多动了一筷子的那款点心,便又小心地将几块模样精致的丶蕴含着温和灵气的糕点放在小碟中。
当他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丶茶香四溢的灵茶和那碟点心,重新走进凝辉殿时,心跳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
晏离依旧埋首于卷宗之中,侧脸在灯下垂落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冰冷。
郁行初放轻脚步,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一角,不会打扰到他的地方,低声道:“师尊,茶好了。”
晏离没有擡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郁行初不再多言,默默退到殿下,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离开。他寻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垂手而立,如同最普通的侍奉弟子,等待着或许并不需要的吩咐。
殿内只剩下玉简翻阅的细微声响和茶香静静弥漫。
时间一点点流逝。晏离处理事务的速度很快,但架不住积压繁多。他偶尔会端起手边的茶杯,浅啜一口,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卷宗。
郁行初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看着那盏茶的热气渐渐变淡,又看着师尊无意间拈起一块他带来的点心,自然送入口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笼罩着他。没有恐惧,没有焦虑,也没有那些纷乱复杂的思绪,只是这样安静地待着,仿佛本该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晏离终于处理完最後一份卷宗,放下了笔。
他擡起眼,目光掠过那空了的茶杯和点心碟子,最後落在了殿下角落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郁行初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站直了些:“师尊可还有吩咐?”
晏离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无事。下去休息吧。”
“是。”郁行初躬身行礼,端起空了的托盘,脚步轻快地退出了大殿。
殿门在他身後合拢。
晏离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目光落在方才郁行初站立过的角落,又移到那空了的碟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茶杯边缘。
琉璃色的眸底,一片深沉的寂静,无人能窥探其中思绪。
殿外,夜风寒凉,郁行初却觉得心口似乎揣着一个小小的暖炉。
自水乡之行和殿内奉茶後,郁行初与晏离之间的相处,悄然发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那层横亘在师徒之间丶由敬畏丶恐惧和疏离凝结而成的坚冰,似乎被那日船舱的茶香和水汽,以及殿内无声的陪伴,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郁行初依旧恭敬,却不再像过去那般时刻紧绷,如履薄冰。他去凝辉殿回禀事务时,姿态虽仍规范,但眼神中少了些闪躲,多了些坦然。偶尔晏离询问他的看法,他也能更自然地陈述己见,不再一味地揣测师尊心意,只说“弟子以为”。
晏离的态度似乎并无明显改变,依旧是那般冰冷淡漠,言简意赅。但他落在郁行初身上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以往稍长了那麽一瞬。吩咐他办事时,也偶尔会多提点一两句关乎宗门运行丶人情练达的细微之处,不再纯粹是冰冷的命令。
这种变化细微至极,外人根本无从察觉,但身处其中的郁行初,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在减轻。他不再觉得凝辉殿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虽然依旧清冷,却不再那麽难以忍受。
他甚至开始习惯在汇报完正事後,如同那日一样,自然地为师尊斟上一杯热茶,有时也会带来一些自己觉得不错的清心凝神的药膳或点心,默默放在案角。晏离从未表示过拒绝或赞许,但那些东西,总会在他伏案忙碌的间隙,被无声地用完。
这种平和甚至称得上“温馨”的相处模式,让郁行初冰封的心湖,仿佛注入了一股细微却持续的暖流。连带着,他面对云澈时,那份因愧疚而産生的刻意疏离,也似乎软化了些许。
云澈依旧像个小尾巴,只要郁行初在宗门内,总能找到机会黏上来。嘘寒问暖,送吃送喝,分享修炼心得,虽然大多是他在说,郁行初在听,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依赖和眷恋丝毫未减。
郁行初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沉重的压力和恐慌,虽然依旧会为他的安危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纵容。他会收下那些点心,会听着他絮叨,偶尔还会极轻地揉一下他的头发,换来少年更加灿烂的笑容。
然而,这份“特权”也仅限在郁行初的偏殿附近或宗门其他地方。
一旦郁行初的脚步迈向那座巍峨冰冷的凝辉殿,云澈就会像被无形的线拉住一样,猛地停下脚步。
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一丝畏惧。他只会眼巴巴地丶羡慕地看着师兄独自走向那扇沉重的大门,却绝不敢再往前跟进一步。
无他,只因凝辉殿里坐着那位让他光是想到就头皮发麻丶恨不得缩起来的清霁仙尊。
晏离倒从未责罚过他,但每一次偶遇,或是师尊难得开口考较他功课时,那冰冷的眼神丶毫无波澜的语气丶以及那种仿佛能看透他所有小心思的压迫感,都让云澈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回答得结结巴巴,事後总要懊恼好久。
比起可能得到的丶来自师兄的短暂关注,他更怕在师尊面前出丑,更怕师尊那句淡淡的丶却足以让他做三天噩梦的:“功课如此懈怠,回去抄写静心咒百遍。”
因此,凝辉殿对云澈而言,不啻于龙潭虎xue,是绝对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地。他宁愿在殿外远远等着,或者算准时间再来找师兄,也绝不敢冒着被师尊“关注”的风险跟进去。
于是,凝辉殿内,是日渐平和的师徒相处;殿外,是少年踌躇不前丶眼巴巴张望的身影。
这微妙而清晰的界限,无声地存在于凝辉宗的冰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