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他死了”的那个瞬间,单谷雨又异常地平和,张小鲤的心脏狂跳起来,下意识地反驳道:“我和你说过了,那是假死,他的腋下和莫大人一样夹了球,所以探脉搏没有反应……”
单谷雨怜悯地看着张小鲤:“那么拙劣的手段,可以骗得过别人,怎可能骗得过我?他唇边的黑血,就是断魂所致,小鲤,他在骗你。我方才没有说,是明白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所以不能拆穿——当然,这想必,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张小鲤瞪大了眼睛,不想再和单谷雨争辩,她转身,冲向暖阁,她期待推开门的时候,看见林存善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嘴角噙着熟悉的讨厌的、笃定的笑,说:“怎么样,又被我摆了一道吧?”
然而推开门,什么都没有,林存善仍躺在厚厚的地毯上,他的面容比方才还苍白,泛出一点青色,张小鲤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她第一次觉得一具尸体是这样恐怖,让她几乎不愿直视。
可怖的麻痹感从指尖泛起,一路传到心口,比起痛苦,这个瞬间,更多的是一片空茫,张小鲤甚至觉得像是踏入了梦中,她疑心自己睁开眼,会回到上合街那个白墙青瓦的小院,林存善会撑着伞从隔壁走来,陪她聊最新的案子。
“皇上……皇上?!”莫天觉和霍骞的声音响起,张小鲤才意识到,他俩已将林存善团团围住,莫天觉声嘶力竭地在喊太医。
单谷雨的声音从后方凉凉地响起:“这宫中最好的太医,便是我与萧太医……而我俩,都对断魂束手无策,更何况,皇上已经死了那么久,喊太医,无用。”
张小鲤完全哭不出来,她隐约能感到有人握着自己的手,或许是阿姐,她在轻声劝慰着什么,张小鲤却仍只是觉得茫然,为什么?
林存善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从来……从来都搞不懂林存善,而林存善也总是这般,先做了,再跟她解释。
可这一回,他能怎么和她解释?
莫天觉还是喊来了萧太医,萧太医虽也一眼知林存善已不可能再医,但仍是探了脉,随即长长地叹息,道:“皇上本就只有半年的寿命,又中了奇毒断魂,药石罔医啊……”
张小鲤一怔,而一旁的单谷雨闻言,也不由得反驳道:“萧太医,你胡说什么?皇上的身子每日用奇珍调养,分明是越来越好,怎可能只有半年寿命?!”
萧太医叹息道:“回太妃娘娘,您有所不知……所谓奇珍调养,不过是吊着一条命,皇上旧疾未除,寒症伤及根本,后又中了断魂,从未真正好起来过。后来遭吕尘追杀,又筹谋瑶光寺之事,殚精竭虑,再执理政事,忙碌不堪,早已是油尽灯枯……很早开始,皇上便不太让您为她探脉了,不是吗?偶尔探脉,也是约定了日期,那时,他会让微臣替他先备好药材,以让脉象显得平稳无恙。”
蕊娘愕然道:“原来如此……他知自己命不久矣,索性以命为饵,除了太后,又安排好身后之事……无论文物,或身侧之人,皆为相对,可佑小太子不为傀儡,安康长大……”
是了,这是林存善想到的最完美的解决办法。
若太后还活着,迟早太后掌权,一家独大。
但现在,太后死了,后宫蕊娘和单谷雨相互对峙,蕊娘和小太子亲近,而单谷雨是小太子名义上的母妃。
朝前,论文,莫天觉与何太傅相对,且何太傅关门弟子是池东清,是蕊娘的亲弟弟,二人早已是同盟。莫天觉为人刚直,绝不会容许何太傅等旧臣把持朝纲。
论武,苏斐是太后侄子,而霍骞跟着单谷雨林存善出生入死。
只有这样,天平才永远不会倾斜。
而每个人,也竟都能得偿所愿。
张小鲤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突然想到什么,轻轻一扯,将挂在自己脖颈上的项链扯了出来。
难怪,难怪林存善在入宫前,将这项链送给了她……
张小鲤痛苦不堪地浑身战栗,她感觉自己的心正被反复碾压着,有一双手轻轻地环绕住她,而后捏着她项链上的玉佩,仔细打量。
是单谷雨,她是最早知道林存善离世的,所以此刻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仔细地看着那玉佩,又看向满脸是泪的张小鲤,终于彻底了然。
单谷雨道:“原来如此。”
张小鲤茫然地抬眼,她的视线内,单谷雨一片模糊,声音却很清晰。
“小鲤你知道么,林存善这样的人,也有害怕的事。他说过,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之后,他在乎的人,会将他彻底遗忘。林存善看起来很聪明,其实很蠢,有时候我常常觉得,某一部分的他,就停留在了我们母亲死时的那一天……”单谷雨叹息着道,“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很怕你忘记他,所以他宁愿用这出其不意的死,让你记得他一辈子……小鲤,他设下的最狠毒的局,竟是对你。”
张小鲤瞪大了双眼,突然感到一阵翻江倒海。
很多当时不解的地方,终于都明白了。
那时渡口送别,林存善说“我努努力,让你记得我一辈子”,说下次回京,会送她一份大礼……
她问他,是否真的想过和自己走,林存善说,他多希望自己只是林存善。
他甚至,很早就和张小鲤说过——我恐怕也就一年好活了。
最后,是今夜的马车之上,这枚玉佩……
“这玉佩便代表了我。你戴着玉佩,便是和我长久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