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风起,将素衣吹拂得愈发贴合那人身躯,便更显出他的清瘦来。
言心莹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天寒地冻,傅徽之也是这一身素衣。
言心莹伸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了这不是梦。
那人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也微微侧首。他以白巾遮面,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到一双情绪难辨的眼。
当看清他眉眼,言心莹紧张丶震惊丶欣喜到心都在痛。
那人却忽然回首,快步向西去。
言心莹惊觉,迅速追上去。她想喊一声,让他别走,却怎麽也喊不出。
素衣人一直快步走着。她奋力跑,才追上。在快抓到他衣袖时,却忽然绊了下,重重摔在地上。
街上的雪早已被扫去,言心莹摔得很疼。但她顾不上,满心只想着,他会停下来,他会停下来吗?
转念一想,不停又如何?不停便站起来追上去,最重要的是要追上他。
她迅速撑起身,却发现那人当真停了。停在七步之外,背对着她。
言心莹起身,深深吐息几回,开口却是哭腔:“云卿……是你麽?”
素衣人未应。
言心莹便一步一步走到素衣人面前,不远不近的位置。
素衣人低眸看她。
言心莹缓缓擡手。素衣人没有动,任她的手捏住自己的遮面白巾。
言心莹轻轻一扯,便扯下了。夺目的是似被火烧过的伤痕,自素衣人眼下直蔓延到曲颊。
白巾缓缓落地。
言心莹捂着嘴连退数步。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傅徽之为了逃避追捕,自毁容貌。她再抑不住眼泪。
素衣人一直凝视着她,见她退後,才慌乱地用手遮脸,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面上有可怖烧伤。他以一手遮面,而後俯身拾起言心莹震惊之馀弃下的白巾,重新系上。
“女郎……”素衣人声音有些颤,没说下去。数息之後再开口,音声如常:“女郎认错人了。”
言心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七年丶七年了!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都是你,傅徽之!纵是你毁了自己的容貌,我也能认得!你的眉眼,我此生都忘不掉!”
她情绪有些失控,声音自然也高了不少。反应过来後不由四处看了看。好在行人不多,离他们还远。加上此处还能听到街上的喧闹声,便没人注意到他们。
言心莹不由松口气,忽然又意识到素衣人竟未再否认。
其实在看到他身形时,言心莹那种奇异的感觉便是身体先一步认出了人,只是心里不敢相信。傅徽之瘦了很多,她一时没敢认。直到傅徽之侧首。虽然半张脸被遮住,但傅徽之的眉眼她绝不会认错。
意识到自己失态,言心莹抹了把眼泪。忽见面前人擡手掩口压着咳了两声,才意识到傅徽之只穿了身单衣。
“近日天寒,怎麽穿这麽少?”言心莹脱下身上的白色裘衣,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几步欲为傅徽之披上。
不想傅徽之却微微擡手挡了:“多谢女郎好意。”
被拒绝,言心莹也没有想象中那麽难受,或许是早猜到了。
上元前後三日,门禁松弛。虽如此,傅徽之进城还是很冒险。他不可能是来京城看灯的,必有要事。言心莹便道:“你丶你定有要事去做,我不耽误你。明日丶明日天黑,不在城中,在城西槐树林一见,好麽?”
傅徽之仍旧没有答话,也不再看她,斜迈一步自她身旁过去了。
言心莹忍不住转身跟着傅徽之走了两步,手也伸了出去。须臾又停步。她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不禁苦笑。明知道什麽也抓不住,为何还要伸手?她松了劲,任手臂无力地垂下去。
傅徽之单薄的身影逆着人流,一直往西去。
言心莹便知道他不是要办事,而是要出城了。因为崇贤坊南门一直往西走便是京城西城门延平门。她安慰自己,或许是他城中的事已经办完了,不愿多停留是怕身份暴露。
纵是傅徽之当真还记恨着她,又如何。本就是她弃人在先,他心中有恨也是应该的。
梅英一直站在他们身後,没有出声打扰。看傅徽之走远了才开口:“娘子,他真是……”
言心莹忙转身,边往前走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梅英识趣地闭上嘴。待言心莹走近,才小声说:“傅三公子?”
言心莹低声道:“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梅英点点头:“娘子放心,奴婢绝不会说。”
傅徽之究竟会不会赴约,言心莹没有把握,但她总是要去等的。回府後,她便坐在正堂等爹娘回来。喧闹声都隔在坊外,她也终于冷静下来。
傅徽之站在崇贤坊门外,大概是想见她。她自然忍不住欣喜,原来这七年不止她一人放不下。
她出京寻了傅徽之六年,都未见人。十数日前,还想着就那样嫁入庞家,麻木地过一世。
她便如一潭死水,见到傅徽之的瞬间,死水潭忽然有了一线裂缝。裂缝渐裂渐宽丶渐裂渐长,直裂到河岸。而後河水汹涌灌入,沿裂道一路直抵深潭。二水合流的那刻,死水成活。
她再做不到顺着别人的心意而活。
她要与傅徽之一起走。不论傅徽之要做什麽,哪怕四处躲藏,哪怕只能跟着他一日,明日便被人捉了斩首示衆,她也甘愿。
这一回,她说什麽都不会再放手。
上元夜前後放灯三日,明日依然会放灯,她只须找个借口出城。也不须带什麽包裹,左右她通医术,为人看诊也能得些钱。只须将公验带在身上。
六年前她欲离京,须请公验供各关戍丶城门勘验。而本朝公验有限期,言公彦担心她一路请公验麻烦,具牒时以她在外游医为由,请尚书省延长期限,却没写具体须延长多久。尚书省或许是看在言公彦为京兆尹的面上,判给时将期限延到十年。如今期限未过,倒省去她不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