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苍白地笑笑,不再坚持,顺着她的挽扶慢慢躺下,轻轻枕在她腿上。
安顿好了人,千钟又借着外面摇摇晃晃的灯火,小心地擦去那些不时自他面颊滑落的冷汗,半晌,忽听怀里的人低低开口。
刚被来势汹汹的咳喘磋磨过的嗓音低弱暗哑,几乎淹没在辘辘车辙声里。
“对不起……没有思虑周全,委屈你了。”
千钟一怔,才发觉那在昏暗中定定望着她的目光里尽是一片歉疚。
今日林家质库这一出,看着好像变戏法似的,也当真称得上是个戏法。
他们确实去过林家那间质库,银铤也的确是千钟去寄放的,只是在那之前,如庄和初与大皇子说的,他们还去了一间首饰铺子,精挑细选了几样珍珠花钿。
又因为这些珍珠花钿,获赠了一盒粘珍珠用的鱼胶。
庄和初就用这鱼胶,在她右手食指肚上覆了透明光滑的薄薄一层。
而後趁着半干未干时,将一支竹签子劈出极细的一缕,以那纤如发丝的锋尖,在她指上细细雕出一重与她原本指印截然不同又足以乱真的纹路。
手腕上的伤多少还是有些碍事,但敷衍这些门外汉已是绰绰有馀。
鱼胶遇水而化,那极不显眼的薄薄一层早在用过印泥净手时就不知不觉地卸下了。
这是个一箭三雕的法子,既能撇开这些烫手的银铤,也能看看裕王塞给她这些银铤到底是怀的什麽心,还能借机惩治一下那一贯揣奸把猾的林家质库。
只是所料未及,追过来拿这些银铤找麻烦的,竟会是大皇子。
如此看,大皇子跟裕王结夥,该是铁打的事实了。
刚才一路走过来,千钟就瞧着他脸色不大好,原只当全是因为大皇子,没想到,竟还有她这一道。
“今天的事有那麽多人一块儿瞧着,林家质库这回肯定要被好好惩治一通了,那些银铤也能好好归案,这麽好的日子做这麽积德的好事,哪有什麽委屈呀?”
千钟说着,伸手够过刚才上车来时随手搁下的那只纸包,“你瞧瞧我买了什麽。”
纸包拿在千钟手上,就悬在他鼻尖上方三寸处,不必打开,已能嗅见那温暖的甜香。
庄和初不道破,只浅浅含笑,静静等着她打开纸包,变戏法似地从中捏出一颗饱满的糖炒栗子,在他眼前晃晃。
“还热着呢,可香了,剥一颗给你。”
她临上马车了还要特意折返一趟去买这个,是什麽缘故,庄和初自然明白,“大皇子那时与你说,我喜欢糖炒栗子……但他没与你说过缘由吧。”
“缘由?”千钟一愣,喜欢吃什麽还要什麽缘由?
庄和初看着那炒脆的栗子壳在她指间咔哒一声捏出裂隙,轻如梦呓道:“当年我初入宁王府,刚开始教大皇子读书,天家子弟自出生就养在深宅之内,对书本上的许多事物闻所未闻,很难理解,也就心生挫败,不愿读书。所以,每有时机合宜时,我便会带他微服出门走走,只让护卫暗中跟随。”
千钟细细剥着栗子,听到这处,忽地想些什麽,心头微微一紧,却也没出声打断他,只静静听着他往後说。
庄和初只出神地看着她手上的栗子,没觉察她心间波澜,兀自轻道:“有一次出门,日头晒,大皇子口干,要喝香饮,那摊子前排了好些人,小孩子耐心少,等着等着就跑到一处糖画摊子前看热闹去了。我心想着有护卫在暗处料也无妨,便由着他去……”
话到此处断了断,庄和初浅浅苦笑,无声地一叹。
“他离开我不多时,我就发觉,有一乞丐悄悄朝他掩近,似有歹意,但彼时暗中的护卫们都没有醒觉,我亦不想显露武功和不应有的警惕,一时情急下,就佯作要买糖炒栗子,到近旁的摊位上捉了颗栗子作暗器,暗暗拦了一下,护卫们这才惊觉。”
千钟紧张问:“那乞丐,後来抓着了吗?”
庄和初轻轻摇头。
果真是这麽回事。
她清楚记得,那晚在秋月春风楼里,裕王跟谢恂对峙的时候就提过大皇子年幼时在街上遭一乞丐行刺的事,那时谢恂没有出言否认,看来,就是庄和初说的这回事了。
千钟回想间,又听庄和初轻声接着道。
“我为遮掩举动,除了那香饮,也买回些糖炒栗子,大皇子问我怎麽买了这个,我便随口说是我喜欢吃的。护卫们暗中行事,大皇子浑然不知那千钧一发的凶险,只记住了我喜欢糖炒栗子。”
庄和初黯然笑笑,絮絮道:“如今想来,我也未曾真正与他交心,又何求他对我知无不言?”
千钟拈着栗子的手一顿,一时不知该将这剥好的栗子仁给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塞进自己嘴里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