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喜愕然倒吸了一口寒气。
这些日子在庄和初身上发生的一切,说句沧海桑田之变也不为过。
一个学富五车丶弱不禁风的闲云野鹤,忽然冒出一身武功,还莫名中了什麽邪,行刺他自小护着长大的大皇子,获罪之後更是惊天一转,转头去做了裕王鹰犬。
朝野间对这人的议论,已从惊诧不解渐渐变成了谩骂。
不同裕王为伍的,骂他为着官身利禄连文人骨气都不要了,枉读圣贤书,又担忧以他对大皇子了解之深,转投了裕王,只怕对大皇子甚是不利。
裕王门下的骂得更真心实意,他们一个个挖空心思搏裕王信重,这人竟就这麽轻轻松松地到了裕王近前。
在御前当差日久,万喜见多了为名利折腰丶向权势低头的,但庄和初这一遭,他委实有些看不清,瞧不透。
总觉得这里头还有些什麽,与旁人都不同。
但无论如何,这样一道差事,对庄和初这样一个人来说,都堪称奇耻大辱了。
萧承泽神色丝毫未变,甚至没朝那被裕王唤到的人落一落眼,便云淡风轻地准道:“就依裕王弟。”
庄和初那一贯平和的玉面上也波澜不兴,颔首恭顺应罢,就披着重重复杂的目光,稳步朝那断靶而去。
千钟看着那渐渐行去的身影,心头沉了又沉。
别的她还有些糊涂,但有一样,裕王一提她奉旨习武的事,她便立时醒觉,这一箭要是射不中,怕是银柳命途难测。
皇上应了这事,不是信她的本事,而是把银柳这条命记在裕王头上,也是记在她与庄和初头上。
就算不是为着自个儿与庄和初的祸福,银柳在他们身边也只是奉旨办差,既没伤天害理,对她也是处处照应精细,她替庄和初委屈,倒也不觉着这委屈该怪到银柳身上。
所以,不管怎麽论,这一箭非得射中不可。
庄和初定也是清楚这一箭不中的後果,才二话不说应了这近乎羞辱的差事,想来是做着万不得已时要凭掌握在他手中的靶子来接准这一箭的打算。
可这麽多双眼睛一同盯着,他真要有这般举动,定少不了惹祸上身。
千钟拿脚趾头都能想得到,裕王八成会说庄和初腕上有伤,拿不稳,能射中靶子是她这个裕王府郡主的厉害,拿不稳箭靶的罪责,就由庄和初一人来担了。
真到那地步上,这满场乌泱泱的人里,怕是没一个会真心实意为他求句情的。
所以,这回她必得射中,且是只凭自己手上的本事,没有一点错失地射中。
千钟自万喜手上接了裕王那套弓箭,一上手便觉出与街边小摊上的那种到底不同,不算沉,但处处精良,透着一种令人不敢怠慢的庄重。
箭一搭弦,乐声又起。
庄和初已站去对面,不算远,但举起的靶子正遮住他的脸,看不见他,却也不是坏事。
千钟沉了沉心神,举臂拉弓,目光凝聚,心念间,这人并在眼前,而是在她身後,如那晚在街上一样,渐渐的,茫茫天地间一切恢弘仪仗与浩浩人群尽皆隐没于虚无,除了靶心一点,就只有他们二人。
乐声节律渐渐与心跳重合时,千钟果决放手。
箭是直冲着他来的,庄和初不必看,只听那鼓乐声间乍起的一线破风之响,已足够判断这支箭的落处。
庄和初惊讶。
他知道她悟性高,又肯用心,还肯下苦功夫,学东西极快,几乎都是一点就透,这些日子又有银柳对她平衡与体力的不懈训练,可即便如此,这射箭的事,仅一次口授,就掌握到如此地步,还是令人惊叹。
但庄和初只惊叹了一瞬。
只一瞬间,他又忽地明白,这于千钟而言不是破天荒头一回的事。
从来没有时间容她按部就班慢慢成长,没有机会容她像萧廷俊儿时习武那样一点点试错,再一点点纠正,一直以来,出现在她面前的,都是非生即死的抉择。
她就是在一日日的生死抉择里牢牢抓住每一线机会,拼命长大的。
“当”一声响,扎扎实实震在那始终纹丝未动的靶上,也震在他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