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更像是……濒死。
濒死就是如此,空空荡荡又混混沌沌,好像还在人间,又好像已与真实的人间隔着些什麽看不见的屏障。
每一眨眼,眼前都比前一瞬更暗一重,更模糊一重。
好似有些什麽在无可阻挡地流逝着。
这感觉并不陌生,他已经历过许多回,却是第一回自心底生出如此强烈的惧意。
他自负地应了那全心信任他的人许多事,阴差阳错间推着她一步步走到这皇城中最风口浪尖之地,就算此刻不得不离开,留她一人前行,也该与她好好叮嘱一番。
更不该那样为着一己私心而顾虑重重。
许多话早该与她说个明白,被她厌弃丶被她怨憎也无妨,能让她踏着他的肩头站得更高一些,冲破障眼的迷雾,看清前路上一切的凶险,比什麽都要紧。
已经太迟了吗?
答应她的事,他还有许多件没能办到。
也还没有好好地与她道个别。
一瞬间,无数冰冷的念头自四面八方的昏暗中涌上来,将他冻结在原地。
一团沉沉死寂之中,自意识可及的最远处隐隐响起一道脚步声,急匆匆地由远而近,在他回神前,已披着天地间仅存的一线馀晖拨开门帘走进来。
千钟一进门,就见那醒来的人呆坐在床上,怔怔朝她看着。
一路走得着急,千钟有些气喘吁吁的,放下拎在手上的食盒,顾不得定一定喘息,疾走过去,在床榻边坐下来,伸手摸上那人汗涔涔的额头。
“你好些没有?怎麽突然就——”
话没说完,那僵得好像石头一样的人忽地将她拥进怀中,紧紧抱住。
那汗涔涔冰凉凉的一张脸就埋在她颈窝间,哑声道:“对不起……”
抱得实在太紧,千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浑身上下都在细微地颤抖,那片与她紧紧相贴的胸膛下,心跳剧烈得仿佛要将这副千疮百孔的身子震碎了。
千钟不明所以,一动也不敢动,“怎麽了?”
庄和初没回答。
如此过了许久,久到落日馀晖几乎一寸寸地收尽了,那令人担忧的颤抖渐渐平静,沉沉昏暗中,千钟方听到耳边响起个闷闷的话音。
“做了个噩梦。”
做梦?千钟一愣,她记得他曾说过,他不会做梦。
但他这样子又实在和往常不同。
人还埋头在她颈间,紧紧抱着她,千钟小心擡手,避着他肩背上累累的伤处,轻轻拍抚,轻轻道:“下回再做梦,你记着把我也梦进去。反正是做梦呀,你就把我梦得特别特别厉害,不管谁欺负你,我都给你撑腰。”
那绷紧的人被她逗笑了,耳畔传来轻轻一声噙着柔软笑意的“嗯”。
初醒的混沌渐渐消散,那被隔绝于人间的错觉也被一下下落在身上的轻柔拍抚化去,心神安定下来,才觉出自己将人抱得有多紧。
庄和初忙松了手。
暮色四合,咫尺之间,已几乎看不清彼此面貌,庄和初暗暗庆幸着,小心收敛起最後一寸慌乱,尽可能平和问:“去哪里了?”
千钟离开前吩咐了不叫人来打扰,这会儿便也没人前来掌灯,千钟起身去外间寻了火折子来,将床榻近旁的一盏点亮,带着那适才匆忙搁下食盒的一同回到他身边。
“是宫里来人,说皇上听闻京兆府去梅宅仔细搜找过,差人来问问结果,也叫我过去回个话。我就说已经有点眉目了,只要一有准信儿,就立马向宫里禀报。”
千钟说话间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点心。
“这些点心是前面奉茶的时候一块送上的,来的小公公一块也没动,我就拿来了。能端上来招待宫里人的,肯定没有坏东西。”
食盒里还装着一双筷子,千钟捉起来,笑盈盈地问他:“想吃哪一块?”
庄和初一丝食欲也没有,但不愿拂了她这份心意,目光向那食盒中各式玲珑的点心间随意一落,“这个。”
原以为她要将筷子递给他,再去捧那点心碟子,庄和初接筷子的手都已擡起了,却见那筷子在千钟手上一转,伸去食盒里,小心又轻盈地夹起一块,直送到他嘴边来。
庄和初心口上像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又热又痒,怔愣片刻,才张口接了去。
这点心是两层豌豆蓉间夹了一层红豆沙,豌豆蓉清甜爽口,红豆沙细腻浓厚。
招待宫里人,最要紧是不能出差错,裕王府常日里行事再如何跋扈,府中当差的人在这种时候也只会拿出些中规中矩的老花样来。
这道点心就属于这种稳妥的老花样。
庄和初从前吃过不知多少回,却是第一次觉得这做法香甜得不可思议。
见他一块点心入口,神色又缓过许多,千钟才接着说那更要紧的下文:“因为宫里来人询问,裕王许是怕宫里抢在前头,就答应了咱们明日再去梅宅的事。”
庄和初轻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