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与新绿
那只插满鲜花的蝴蝶蛋糕,最终被我们用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了无数张照片後,才怀着无比珍重又不舍的心情,一点点分食殆尽。林夕甚至将蛋糕上那几朵品相最完好的奥斯汀玫瑰和洋甘菊,做成了简易的干花,小心地收藏了起来,说是要永远留住这份心意。那只定制的蝴蝶模具,也被她郑重地洗净收好,仿佛那不是一件厨房工具,而是一件值得珍藏的艺术品。
生日的惊喜与感动,像一抹格外温润的釉色,缓缓渗透进我们日常生活的瓷胚,让原本可能因回归现实而逐渐变得干涩的日子,始终保持着一种内在的丰盈与光泽。
北京的冬天彻底展开了它凛冽的怀抱。窗外时常是灰白色的天空,寒风呼啸着掠过高楼间隙。但公寓内,暖气充足,绿植葱茏,充满了安宁的气息。
我的生活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节奏。上午通常是精力最好的时候,我会用来进行“自由书写”或者构思新的故事框架。下午则处理一些必要的邮件,与编辑沟通,或者阅读。傍晚,如果林夕不回来吃晚饭,我会自己简单做些吃的,然後看看电影,或者继续看书。她回来得早时,我们会一起做饭,聊聊各自一天的见闻。
那种时刻萦绕在我心头的丶对网络舆论的恐惧,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它已经从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变成了一个可以被关在门外丶偶尔低吼却不再能破门而入的存在。我遵守着对林夕的承诺,尽量不去主动触碰那些信息。偶尔从她或编辑轻描淡写的提及中,我能拼凑出外界的大致风向——《星墟》的热度在持续,关于我和林夕的讨论似乎也并未停歇,但在周姐有意识的引导和作品本身过硬质量的支撑下,负面声音被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内,甚至开始出现一些分析我们“创作共鸣”和“互相成就”的正面文章。
这种相对的平静,让我得以将更多的精力投向内心和未来。
一天下午,我正在翻阅一本关于植物图谱的书,手机响起,是《栖心》杂志那位相熟的主编打来的。上次那篇关于“创作与治愈”的随笔反响很好,杂志社希望能与我建立一个更长期的联系,邀请我开设一个不定期的专栏,名称暂定为“心墟笔记”,可以继续分享创作丶阅读丶生活乃至与内心情绪共处的种种感悟。
“我们觉得,苏老师您的文字有一种独特的力量,不是呐喊,而是低语,却能直抵人心。”主编在电话那头诚恳地说,“现在大家的生活节奏都很快,压力也大,很需要这样一种温柔而真诚的声音。”
握着电话,我沉默了许久。开设专栏,意味着更持续的曝光,更稳定的输出,也意味着要将自己内心更频繁丶更系统地剖白于人前。这无疑是一个挑战。
但这一次,我没有立刻被恐惧淹没。我想起了路演时台下那些专注聆听的目光,想起了庆功宴上那些真诚的交流,也想起了《栖心》读者那些温暖的留言。我的声音,或许微弱,但并非没有价值。它可能无法改变世界,但也许,能给某个身处同样黑暗角落的人,带去一丝微光,一点共鸣,就像曾经的我,多麽渴望能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我需要考虑一下,”我没有立刻答应,但语气是开放的,“关于专栏的定位和内容,我可能需要再想想。”
主编表示完全理解,并期待我的回复。
挂断电话,我走到窗边。冬日午後稀薄的阳光,努力穿透云层,在覆盖着薄尘的窗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我看着楼下街道上如织的车流和缩着脖子快步行走的路人,心中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暖流。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捶打的苏晴了。我开始拥有了选择的权利,拥有了发出自己声音的平台,甚至,我的声音开始被需要。
晚上和林夕说起专栏的邀请,她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核对下一季的行程表,闻言立刻擡起头,眼睛闪亮。
“这是好事啊!”她放下平板电脑,凑过来,“《栖心》的调性和你现在的状态很契合。而且,有一个固定的专栏,也能让你的读者更系统地跟随你的成长。”
“但是……要持续输出,会不会有一天被掏空?或者,说错话?”我依然有顾虑。
林夕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总是那麽暖。“写作不本来就是一场持续的挖掘和探索吗?掏空的同时,也会被新的思考和经历填充。至于说错话……”她笑了笑,眼神狡黠,“只要发自内心,真诚表达,就没有什麽绝对的对错。而且,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这个第一读者兼忠实粉丝给你把关呢!”
她的话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安抚我的不安,同时又给予我向前走的推力。
几天後,我给了《栖心》主编肯定的答复。我决定接受这个挑战,将“心墟笔记”作为记录自己心灵轨迹丶与读者真诚交流的一个园地。第一期的主题,我初步定为了“冬日,以及等待发芽的种子”。
生活仿佛真的进入了某种良性循环。《星墟》带来的业内认可,让我接到了更多创作邀约,虽然我都谨慎地没有立刻答应,但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极大地提升了我的自我价值感。而规律的写作丶阅读和与林夕稳定温暖的关系,像一套精密的生态系统,维持着我情绪的相对平稳。药物的调整也在专业医生的指导下缓慢进行,虽然偶有小的情绪波动,但再也没有出现过之前那样失控的深渊。
一个周末,难得我们两人都没有工作安排。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是北京今冬的第一场雪。我们窝在沙发里,盖着同一条厚厚的羊绒毯,看一部节奏缓慢的欧洲老电影。屏幕上,男女主角在战火中分离,又在和平年代重逢,历经沧桑,眼神里却依然有着无法磨灭的深情。
林夕靠在我肩上,忽然轻声说:“苏晴,我们养盆植物吧?不是那种观赏性的绿植,是那种……可以从种子开始种起的。”
我微微一怔,低头看她。她的眼睛映着屏幕的光,亮晶晶的。
“比如?”我问。
“比如……小番茄?或者草莓?”她兴致勃勃地提议,“看着一颗小小的种子,破土,长出嫩芽,舒展叶片,最後开花结果……感觉很像一个微缩版的生命奇迹,而且,”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软,“感觉会和我们的‘心墟笔记’很配,都是关于等待和生长。”
我的心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丶充满生活气息的提议触动了。养一株植物,从种子开始。这像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仪式,与我们此刻的状态不谋而合——在经历了寒冬般的过往後,我们正在自己的心墟上,小心翼翼地播种,耐心地等待新绿。
“好。”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便去了附近最大的花鸟市场,在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市场里逛了很久,最终挑选了一包矮株小番茄的种子和一个白色的丶造型简洁的长条花盆,还有专用的营养土和肥料。
回到公寓,我们像两个充满好奇的孩子,按照说明书,将营养土倒入花盆,抚平,然後用小铲子轻轻划出浅浅的沟壑,将那些比芝麻还小的丶棕黑色的番茄种子,一颗颗丶小心翼翼地间隔着放入土中,再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土壤,最後用细嘴喷壶轻轻洒上水。
做完这一切,我们将花盆放在客厅阳光最好的窗台上。白色的花盆,深褐色的土壤,看起来朴素无华,但我们知道,那里面埋藏着生命的承诺。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林夕拍拍手上的土,满足地看着那个花盆。
“嗯,等待。”我点点头,伸手与她十指相扣。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阳光挣脱云层,毫无保留地洒落下来,照在白色的花盆上,也照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冬天固然寒冷,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看不见的土壤下,悄然积聚着力量。如同我心底那片曾经荒芜的废墟,因为爱与勇气,因为书写与陪伴,已经开始孕育出点点新绿。
未来依旧未知,但已不再令人恐惧。
因为我知道,无论窗外是风雪还是暖阳,这个有她丶有书写丶有等待发芽的种子的地方,就是我最坚固的城池,最温暖的归处。
而我们的故事,也如同那窗台上的花盆,在寂静中,等待着下一章,生机勃勃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