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陈盛长得并不算家族里最英俊的那个,但当他骑着那匹温顺的栗色小马,沿着槟城的海堤慢跑而来时,路人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那时是1926年的春天,或者说,在南洋,永远都只是炎热与雨季交替的丶富足而慵懒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熟透了的波罗蜜的甜香,与海风的咸腥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昏昏欲醉的安稳气息。
他刚从圣方济书院毕业不久,陈家的生意正如日中天,将锡矿与橡胶的触角伸向整个马来亚。在陈盛有限的世界里,秩序是永恒的:英国人高高在上,掌管着法律与秩序;华人家族们则盘根错节,掌控着经济与乡土;而广大的土着与劳工,则如同脚下的土地,沉默地承载着一切。这是一个用金钱丶血缘和古老礼法构筑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黄金世界。
此刻,他正要去参加林家大宅的午後茶会。这在他看来,远比在家族账房里听那些枯燥的数字有趣得多。
他能感觉到家族对他期望的变化。
母亲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谁家的小姐“性情温良,堪为佳配”,父亲则更常带着他会见生意夥伴,言语间已将他视为一个即将分担家业的成人。
这种期望像一件渐渐收紧的看不见的丝绸礼服,华丽,却让他有些透不过气。他本能地抗拒着,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他热爱的弄迎舞会中。在那里,他是无忧无虑的陈家二少爷,是所有目光的焦点。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撕裂了午後的宁静。
一辆黑色的造型张扬的美国轿车,以一种近乎蛮横的速度,超过了他和他的小马。车窗里,他似乎瞥见一双眼睛,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丶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审视意味,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感觉,就像一道冰冷的刀锋,轻轻划过了他温暖的皮肤。
陈盛勒住受惊的马,有些恼怒地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汽车。他不知道那是谁,只觉得那冒犯了他所熟悉的整个世界的优雅节奏。
他轻轻拍了拍马颈,安抚着它,也安抚着自己。他将这点不快抛在脑後,继续向着林家大宅,向着那茶香丶点心和欢声笑语构成的,他所以为的“真实”世界而去。
他并不知道,那辆汽车里的人,名叫Vegas,一个依靠战争和混乱在北方与南洋之间获取暴利的新贵。他更不知道,Vegas会彻底打碎他脚下这片看似永恒的黄金世界,也将打碎他天真未凿的人生。
此刻的他,只是加快了速度,满怀着一个十九岁少年对一场欢聚的全部热情,奔向那个他宁静午後。
午後林家大宅的客厅,像一颗被时光遗忘的南洋珍珠。百叶窗将灼热的阳光过滤成一片片温柔的光栅,懒洋洋地铺在冰凉的藤编地毯上。巨大的吊扇在头顶无声地旋转,搅动着混合了咖啡丶茉莉花与淡淡家具蜡香的空气。
陈盛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感觉自己像一块方糖,正一点点融化在这片熟悉的甜蜜与慵懒之中。
这里是他的天地。他与林家少爷讨论着刚刚结束的网球赛,挥拍时的畅快仿佛还留在臂膀的肌肉记忆里。他与几位相熟的娘惹小姐玩着几轮无关痛痒的扑克,彩色的筹码在指尖叮当作响,换来她们一阵阵银铃般的丶恰到好处的娇嗔。他甚至即兴表演了一段弄迎舞的经典步伐,彩扇在他手中“啪”地展开,一个流畅的转身,赢得满堂友善的喝彩。
“阿盛,还是你会玩!”林家少爷拍着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羡慕。
他笑着接过仆人递来的冰镇过的酸柑水,杯壁上的水珠沁凉地贴着他的掌心。他环顾四周,一切都那麽对,那麽妥帖。小姐们精美的珠绣鞋,墙上挂着的家族合影,甚至仆人恭敬的姿态,都构成他所熟悉并安享的秩序。
在这里,没有父亲偶尔投来的丶带着审视的目光,没有母亲关于“成家立业”的絮叨。他是纯粹的他,风趣丶潇洒丶受欢迎的陈家二少爷陈盛。他像一尾鱼,悠游在自己阶级与身份所营造的温暖舒适的水域里。
远处隐约传来港口的汽笛声,但他并未在意。他更不知道,那辆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色汽车,此刻或许正停在某个能俯瞰这片宅邸的山坡上。车里的男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冷静地注视着这片在他看来如同精致琥珀般的乐园,以及乐园里,那些尚且不知囚笼为何物的最美丽的雀鸟。
但这潜在的威胁,此刻与他无关。他端起杯子,将冰凉的酸甜一饮而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生活,理当永远如此。”
这个下午,是他天真时代最後,也最完整的一次绽放。如同一首完美的序曲,在最高潮的音符上戛然而止,只为衬托随之而来的丶漫长而破碎的乐章。
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暖金色的熔融玻璃,陈盛辞别了林家衆人,心中仍被午後的欢愉填满。他信马由缰,沿着海滩慢行,忽闻一阵欢快热烈的弄迎舞曲随风飘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沙滩上,当地人正围着一簇篝火起舞,彩色的纱笼与裙摆在海风中飞扬,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陈盛心头一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系在旁边一棵歪脖子树上,便融入了那旋转的人潮。
他本就是舞场中的王者,此刻卸下了大家族的矜持,在沙滩上跳得更加奔放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