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
晨光如旧,穿透雕花木窗,将香案的缕烟照成悬浮的金纱。陈盛垂首立在祖母座前,听着那串耳熟能详的训诫:“行为端方”丶“光耀门楣”。他口中应着是,目光却掠过祖母肩头那扇沉重的乌木屏风,仿佛能穿透它,望见围墙外那个由码头丶海风与自由气息构成的世界。
今日是不同的。
他甚至觉得,连空气中那惯常的醇厚馥郁且无法挣脱的暖意,也带上了一丝焦灼。线香与叻沙的气息不再是温暖的包裹,而是粘滞的丶催促他完成这场晨间仪式的背景音。
晨昏定省成了必须快速通关的程序。他行礼的姿态依旧无可挑剔,峇峇马来语滑溜地吐出,心思却已飘远。
舌尖上的传承变得食不知味。黑果焖鸡的复杂香料在他口中失了味道,他几乎是数着米粒,快速而安静地用完了早餐,拒绝了母亲让他再添一碗的示意。
他站在衣橱前,手指掠过那些熨帖无比的衣衫,最终选了一件看似随意的亚麻衬衫,扣上袖扣。
一切就绪。他稳步走出宅门,向母亲道别,说是去书局。直到转过街角,确认再无家族的目光追随,他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那被规矩压制的生命力,终于从眼底眉梢漫溢出来。
空气里是香火的气味丶油炸食物的香气丶人声鼎沸的喧嚣。锣鼓喧天,舞龙舞狮的队伍穿行而过。
陈盛挤在人群里,不是为了风雅,而是真心享受着这鲜活的市井气息。
他给街边的乞丐扔钱,和卖糖水的阿婆说笑,为舞狮的精彩表演大声叫好。
他的快乐是未经提炼的,蓬勃的,不设防的。
就像这场庆典本身,热烈而传统,尚未意识到自己即将被献祭的命运。
直到他感受到了那道目光。
回望过去,看到那个英俊得有些阴柔丶气质复杂的男人。
Vegas站在不远处的骑楼阴影下,隔着喧嚣的人群,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与这里热火朝天的氛围格格不入,深色西装在五彩斑斓的庆典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们的视线,穿过舞龙扬起的尘土,在空中猝然相遇。
陈盛的眼睛先是一亮,认出了这个曾在沙滩上救过他马匹的男人。随即,明亮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不再是初次相遇时纯粹的感激,而是带着几分熟稔的惊喜,仿佛在说:“是你啊!原来你也来了?”
这个笑容依然干净得没有半分算计,却比上次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像是遇见了值得分享喜悦的故人,想要把眼前这份热闹也分他一半。
Vegas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总是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里,有什麽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後,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在陈盛期待的目光里,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他唇角转瞬即逝,像是冰雪初融的第一道裂缝。
陈盛那声“一起逛逛吧?”的邀请,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Vegas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用那种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将陈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仿佛在评估这个提议背後的价值与风险。这短暂的沉默几乎要让陈盛觉得冒昧了,Vegas的嘴角才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算是应允。
人群成了他们之间第一道无形的试探。陈盛自然地融入喧闹,在卖娘惹糕的摊贩前停下,用柔软的方言与阿婆交谈,买了两块用芭蕉叶包裹的绿糕,转身很自然地递了一块给Vegas。
Vegas接过,没有立刻吃,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片翠绿的叶子,像把玩一件陌生的艺术品。
他看着陈盛毫无顾忌地咬下一口,嘴角沾上一点椰丝,然後对他满足地笑起来。
那种纯粹的丶源于简单食物的快乐,是Vegas早已遗忘的感觉。
他在品尝糕点,而Vegas在品尝他的快乐。
当鼓声再次响起,陈盛眼睛一亮,抓住Vegas的手腕便将他拉向舞动的人群中心。
“来!”他的触碰温热而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坦荡。
Vegas的身体有一瞬的本能僵硬,他从不将自己置于如此不受控的境地。
但在陈盛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声和周围热烈的氛围中,他竟也跟着挪动了脚步。
他跳得生涩而克制,与陈盛那仿佛与生俱来挥洒自如的舞姿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目光始终锁在陈盛身上,像暗处的猎手在评估猎物最真实的活力。
在一家露天的小酒摊,他们并排坐在条凳上,共饮一个椰子壳盛装的丶当地人自酿的土酒。酒液辛辣而醇厚。
“你和这里的人很不一样。”Vegas晃着椰壳,忽然开口,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