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步履声轻而缓,伴随衣料细微的摩擦声,徐徐逼近。
程芳浓身着翟衣霞帔,正襟危坐。
真红大袖袍艳灼如火,炙烤着她单薄的脊背。
自幼被捧在掌心,她头一遭体味这等煎熬。
恰是把她捧在掌心的至亲,亲手将她推入这火海。
程芳浓双手交叠膝头,眉眼低垂,目光定定落在手背。
不愿抬头,唯盼是一场梦。
对,这定然只是一场梦,等醒来,她仍是程府无忧无虑的闺中小姐。
她右手指尖微扣,暗暗掐紧左手指骨侧嫩肉,试图让自己快些惊醒。
喜帕下的金丝流苏轻晃,绚烂光影流过她眉睫,程芳浓猛然抬眸。
一杆朱漆龙纹喜秤探入眼帘,描金镶玉,光华射目。
程芳浓脊背绷得更紧,涂着绮丽蔻丹的指甲,几乎嵌进皮肉。
秤杆在她眼前悬停,直指眉心,似一柄索命的利箭。
一瞬间,程芳浓感到莫名的威压,心脏骤缩。
没等她辨清那感觉,秤杆诡奇地晃了晃。
握喜秤的男子动作颤颤巍巍,似乎有些乏力。
程芳浓错愕,绷紧的神经倒是莫名缓解些许。
后知后觉感受到指骨侧的刺痛,她颤手松开指尖力道。
她眨动一下睫羽,隔着喜帕愣愣朝外瞥去,望见那握着秤杆的男子的手。
骨节清晰,手指修长,肤色苍白。
绣龙织金的绛纱袍袖,也没能为其增添多少血色。
没来由的,一道模糊的明黄身影浮现在程芳浓脑海。
宫宴上,少年黄袍玉面,举觞环顾群臣、官眷,身姿颀长清癯,龙袍宽大不称身,勉强撑起几分威严。
那是数年前,尚未亲政的皇帝。
短短几年,他似乎更羸弱了些。
程芳浓视线略收,又看向眼前喜秤。
一杆喜秤罢了,虽说镶嵌玉石,又能有多沉呢?刚启蒙的孩童应当都能拿得稳。
程芳浓想起太后姑母的话,心内沉甸甸的。
这病秧子皇帝,当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么?
是以,她自幼敬仰的父亲和姑母,一夕之间全变了面孔,急着将她送入宫闱。
爱护她十数载的至亲,本是辅佐皇帝的朝廷肱骨,教养皇帝的后宫慈长,转眼竟变成谋夺江山的乱臣!
何止陌生?近乎可怖!
“皇帝缠绵病榻多年,沉疴难愈,太医秘禀哀家,他活不过三个月。阿浓,你是哀家唯一的侄女,唯有你配得上皇后的位置。哀家知道你委屈,可只要你肚子争气,早日怀上龙子,往后大晋便是你们母子的。若能执掌天下权,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姑母,芳浓只想嫁一位情意相投的郎君,不求荣华富贵,但求白首偕老。姑母素来疼我,便再疼我一次,收回成命好不好?”程芳浓此生第一次屈膝求人。
太后姑母笑望着她,眼神无奈,像哄幼时使性子的她:“傻孩子,等你长到哀家的年纪,便会明白,情情爱爱最是没趣,专耽误女儿家的青春。再则,哀家亲自降旨赐婚,哪能出尔反尔?哀家手里还攒着不少好东西呢,都给我们阿浓做嫁妆……”
热泪漫过眼瞳,视野变得模糊。
此刻回想,芳浓仍觉鼻尖酸滞,委屈极了。
倒不是如姑母说的那般,为着要嫁给一个病秧子而委屈。
而是她至今无法接受,素来将她捧在掌心里的父亲,对她视如己出、疼爱有加的姑母,竟不顾她百般推拒,执意将这份注定不幸的姻缘强加给她。
大晋会是她的?呵。
她何曾有过权倾天下的野心?
她是不及他们聪慧,可她也不是任人愚弄的傻瓜。
那个位置,根本不是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