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章郢隔帘唤道:“孩儿带阿钰过来了。”
里面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进来,让我看看。”
章郢掀开帘子,青钰率先进去,一眼就看见坐在床上的老人,形容憔悴,宛若枯槁,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敏锐的,立刻便盯住了她。青钰只觉得双肩沉重了许久,好像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传来,她垂眸,乖顺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
“公主不必多礼,也不必伪装。”
老王爷打断她,又猛咳了一阵,青钰一时呆住,看他咳得喘不过气来,便犹豫着上前,倒了一杯茶递上去。
老王爷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面前顺了气儿,才抬头仔细地打量着她,连连说“好”,眼角也跟着露出了深深的笑纹。
青钰一时摸不着头脑,偏头去看章郢,章郢站在不远处,负手笑道:“在我父亲跟前,阿钰不必拘谨,他什么都知道。”
青钰:“……啊?”
那她……她一时有些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装柔弱也不是,自然与章郢说笑,似乎又显得不太周道,若她以公主的身份见平西王,似乎也不太敬重这是她夫君的父亲……
青钰一下子就纠结了起来。
平西王笑了,轻叱道:“小丫头,你还犹豫什么,既然嫁给了我儿,还不快些叫爹?”
话音一落,就看见面前的小姑娘登时双颊腾起红霞,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平西王倒是不急,只含笑打量着跟前的儿媳,章郢负手站在一边,也静默无声,双眸却带着十成的笑意,也专心等着青钰。
青钰其实也不是叫不出来,只是,都这样看着她……
她耳根发烫,抬手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垂下眼,踌躇着小声开口了:“……爹。”
嗓音细弱蚊吟,平西王大笑,笑到激动处,又猛咳不止,章郢连忙上前拍着父亲的背,青钰让到一边去,彻底松了口气,谁知平西王犹觉不够,抬手指着她道:“声音太小了!老头子我年纪大了,再唤一声听听!”
青钰心底一横,清脆地唤了一声“爹”。
“诶。”平西王笑着应了,拍着章郢的手,不住地笑,嘴都合不拢,“儿啊,你听听,你听听,为父甚为满意这儿媳,也不必管是不是公主,只要喜欢我儿,我儿亦心里喜欢,便不打紧儿。”
章郢眉目含笑,看青钰头一次如此拘谨,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在我爹跟前,不必拘谨。父亲向来通情达理,此前也早就知道你我之事,他是极欢喜你的。”
青钰缓步上前,朝平西王行了大礼,轻声道:“青钰早就久仰王……”触及平西王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立刻改口:“早就久仰爹爹大名,从前远在长安,无缘拜见,如今既已嫁给夫君,便会一心待夫君好,绝不再投效朝廷,与平西王府作对。”
她名声在外,不太好听,青钰头一次开始在意过往的名声起来,毕竟世人皆说,她滥杀无辜,性情暴戾,还养面首……这些章郢自然都理解,可她又怎知,章郢又有没有向他爹解释过……
方才见王妃时丝毫不露怯,青钰此刻才有了丑媳妇儿见公婆的忐忑。
他爹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他居然也不早些告诉她,青钰想到始作俑者章郢,不由得飞快抬眼,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是气恼,又没有办法。
章郢猝不及防,便接收到这含怨的眼神,便大致明白她肯定在心里腹诽他什么,微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却也硬生生受了她这一瞪。
“郢儿先退下,有些事,我还要单独与公主说说。”平西王忽然开口。
章郢抬手弯腰,“儿子先在外头守着。”
说着,便转身离去,路过青钰之时,怕她不安,抬手握了握她的手。
掌心温热,给她安抚的力量,青钰本满心忐忑羞涩之情,便立刻冷静了下来。
第80章第八十章
章郢出去之后,平西王才缓缓收了笑容,低叹道:“郢儿从小性子寡淡,不好相处,长大后更是镇日忙碌,不肯归家,这么多年,他也是头一回见对旁人如此珍重爱护。”
青钰垂目看着脚尖,笑了笑,“我也记得,当年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却是不太好相处的模样。”
失忆的她第一次遇见他时,少年神态冷漠,眼神冰冷,对她的数次示好视而不见,甚至生出厌恶。后来若非是她一直锲而不舍地死缠烂打,到底也融化不了这块冰。
平西王含笑道:“可谁知,这小子运气非同常人,在外头捡个姑娘,也能捡回一个公主。不瞒公主,我知道你便是他一直在找的人之后,有想过让他放弃。”
青钰抬眼道:“可后来为什么没有反对?”
平西王忽然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性情,与先帝有几分相似?”
青钰一时没反应过来,已经太久没有人在她跟前提过先帝了,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皱紧了眉头,缓缓地摇了摇头。
“先帝当年还未称帝之时,行事就与你很像,我听说了你从前的一切事迹,不说谋略,便光说胆识,便可见是个做大事的人,比许多男儿也不遑多让。”平西王咳了咳,“先帝去的早,他的孩子们,最有出息的三位,一个便是你,一个是现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还有殿下……你们都有他的影子,皇室子弟,勾心斗角,我原是不喜的,也不希望郢儿将来的夫人,是这样的人。”
“但是……”平西王抬眼注视着青钰,意味不明地笑道:“正如废太子,将会是个不错的君王,不是吗?你也会是一个好儿媳,亦是个好妻子。”
他话里有话。
青钰渐渐开始紧惕起来,背脊一寸寸变得僵硬,之前因羞怯而染上的红霞渐渐褪去。
她说:“何必拐弯抹角,不妨直言。”
平西王却不急,问她道:“长宁,你十三岁失踪,回宫之时,先帝早已驾崩,皇后早已病逝,你对他们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三岁,可真的了解他们是怎样的人?”
“你的母亲,出身名门,当年下嫁你父亲之时,你父亲不过是小小武将,为世人所轻贱,后来他被逼起事,你母亲才一路追随,直至开辟出一番新的天地来。你生于大乱平定的那年,但你的哥哥,却在幼年经历过许多朝不保夕的日子。”
“你如此幸运,出生便是一朝公主,高高在上,养尊处优,自是没有那么多的烦恼。殿下那时亦是年幼,却更明白权势地位来之不易,先帝称帝后独宠贵妃,齐王意欲夺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国家根基未稳,老臣乃国家之根本,不可撼动分毫,皇后和太子的利益,便是我们这些追随先帝开国的臣子的利益,如若太子被废,朝廷又会迎来怎样的动荡?”
青钰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已经约莫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当年明面上是皇子争夺皇位,实际上却是皇帝和他们这些老臣的较量。狡兔死,走狗烹,先帝在利用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以此来撼动那些于开国有着赫赫功勋的大臣,她的哥哥其实并没有做错,甚至是为了大局。
监牢之中,高慎也对她全盘托出。
高铨看似是废太子的亲信,后来转投齐王,才致使太子事败。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皇子斗争,高铨并不会如此鲁莽,侍奉二主的后果便是没有好下场,事实上,高铨谁也没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