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海风,把曲桂娥吹回了出生地。乡邻们挤在路边,争睹改嫁后“攀了高枝”的女人。曲桂娥微笑着,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六十年的弯路,哪一次不是从这样的目光开始?】
黑色红旗轿车在村子里撒下大城市生活特有的光彩,把老家的乡邻都看傻了。
曲桂娥回老家的第一站,选择落脚在岩山口村的二女儿高秀玲家里,原因是这个屯子是她的出生地,她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年。
曲桂娥的目光掠过车窗外熟悉的大洼地,六十年的光阴,仿佛在这些坡坡坎坎上重演。
十九岁为家族抵债出嫁的那天、抱着生病的孩子在黑夜里哭晕的夜晚、被儿媳妇用板凳砸断肋骨的那个下午,每一个弯道都像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
王庆荣见老伴陷入沉思,赶紧拉着她的手:“桂娥,你累了,我们到家了,赶紧进屋吧。”
曲桂娥从回忆中醒来,跟着老伴和高秀玲进屋。
高秀玲不知道母亲回来,意外的惊喜让她眼眶泛红,她忙不迭地拉着母亲的手,“娘,您可算回来了,我天天盼着您呢。”
曲桂娥看着女儿,心里一阵酸涩,多年未见,女儿眼角也有了皱纹。
她跨进门槛的一瞬间,黑黢黢的灶堂和左右两口大锅再一次拉开了她的思绪,她愣了一下神。
王庆荣急切道:“秀玲,你婆婆在哪个屋,我们先去看看她。”
东屋炕上,躺着瘫痪多年的林淑芳。曲桂娥和王庆荣掀开门帘走进去,双双站在炕前,打量着急不可耐的林淑芳。
屋子里弥漫着久病之人特有的酸腐气,混杂着墙角樟木箱子里淡淡的防蛀草药味,那是高秀玲年复一年细心打理生活的证据。
林淑芳眼中出亮光:“桂娥,是你吗?我在家听了半天,还以为做梦呢!真的是你啊?我没想到……还能看见你。”
说着,她的一只胳膊杵着炕,一只腿架起来用脚一撑,身体就挪动了一下,腾出一块地方:“快上炕头坐,这是妹夫吧,快坐吧。”
王庆荣环顾四周,屋子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墙上贴的《红旗杂志》,纸张有些泛黄,有的贴倒了,有的没对齐:“秀玲,这墙是你贴的吧?”
高秀玲以笑做答,林淑芳趁机炫耀:“秀玲啊,家里家外都是好手,你说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换成别人家,早就骨头渣子都没了。”
曲桂娥看着眼前这个瘫痪的老太太,心里涌起一丝不易察觉厌恶,但是那只是在脸上一扫而过:“你还知道自己不争气啊?可把我姑娘拖累坏了。”
王庆荣赶紧拽了一下曲桂娥的衣角,微笑地看向林淑芳:“妹子,你是有福之人啊,我们家秀玲心眼好,孝顺,还能干……”
林淑芳赶紧打断:“那是我们家秀玲,是我儿媳妇,我们家秀玲可是铁姑娘呢!”
曲桂娥看着二人在争自己姑娘的所有权,被逗乐了:“我看你们就是闲的。”
说着她一把推开王庆荣:“你别在这磨蹭了,去帮我们家秀玲干活去,你不是总说要回来干活吗?”
王庆荣得到老伴的指示,笑呵呵地转身出去,露出洁白的牙齿:“夫人,遵命!”
林淑芳看着屁颠屁颠的男人,眼神中透着羡慕:“桂娥,要我说啊,你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
曲桂娥忙打断她:“你可拉倒吧,我都死过多少回了,哪来的福啊?”
林淑芳伸出她那只会动的胳臂,用手拽了一下曲桂娥:“你说你吧,小时候那是真享福,才貌双全,被父母宠爱,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曲桂娥叹了口气:“小时候享福那算什么,我被家族用来抵债,嫁给罗锅子的时候,我都不想活了,那时候,我恨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