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陵闻言一笑,微微坐直了身子来,对着薛翕招了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薛翕受宠若惊,惶恐道:“下官不敢逾距……”迟陵却笑道:“我身边这么多人,都是些酒囊饭袋,还是你得我心意,让你坐就坐,何必废话?”
薛翕只好应了一声,坐了下来,迟陵又笑道:“近来有一件事,我还在迟疑要不要做,毕竟前几回没讨到好处,我二哥还在那儿,我也不好轻举妄动。”
薛翕便问道:“是何事?”
迟陵便笑道:“又是关于商姒。她半月前找我和解,你养伤这几日,我已取得她信任。只是近来那楚国郡主屡次对我二哥献殷勤,商姒便有了危机感,如今正找我合作。”
“哦?”薛翕好奇地坐直了身子。
迟陵便将他与商姒私底下商量的计策细致地说了出来,末了,少年摆出孤傲的脸色,冷哼道:“她与郡主自相残杀,倒也不错,届时我略施小计,便可让她自寻死路。只是此事到底有风险,万一败露,我二哥那处又不知如何交代……”
薛翕暗暗想了想,心道这不是天赐良机么?就算事情败露,也有迟陵顶着,查不到他头上来。便连忙劝迟陵一定要下手,迟陵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为防薛翕传信给商鸢,一整日便把薛翕困在自己府中,美其名曰共同商议对策。
迟陵拿准了薛翕的性子,又故意在后面放水,步步引诱,给了薛翕在茶水中下毒的机会,那茶水被端去给商姒喝了,迟陵本想提醒她,但一旦提醒,她未必还会答应合作,迟陵看着已经中药昏迷在地的商姒,还是忍了下来,命人将商姒绑起来,静等时机。
☆、多谢
来龙去脉俱已交代详细,迟陵头一次这么底气不足,垂着脑袋等着商姒开口。
商姒沉默许久,才道:“所以,这就是迟聿杀薛翕的原因?”
可迟聿分明怀疑了她。
那件事情有纰漏,她不相信迟聿没有丝毫察觉,可若察觉了,为什么至今没有对她和迟陵动手?对她若仅仅只是严加看管,可迟陵呢?从前但凡犯错,迟陵都逃不了责罚,如今却不罚了?
迟陵想起后来的事便头疼,他垂头丧气道:“那日夜里,我本在外徘徊走个流程,谁知偏偏被我二哥给撞见了,二哥当时急着找你,倒是不曾怪我,但事后他显然已经怀疑我了,特意命我在殿外站着等他,他问了我几句,我姑且应付过了,随后就缩在府里,没有再出来。”
“但后来,二哥命君乙严加盘查,君乙又亲自来我府上一趟,君乙说你亲口告诉了二哥,说薛翕和商鸢私下里有所图谋。”他说到这里有些哀怨,“我本来想多扛一段时间,然后再把薛翕推出去,但君乙拿薛翕盘问我,我还真被他套出话来了。”
商姒也想起来了,是那一夜,媚药来势汹汹,她与迟聿欢爱一场,身心俱疲,又想得他心软放过,才主动说了薛翕。
当时她又怎会知道薛翕真的与此事有关?她本想着,能多牵扯一个就多说一个,没想到君乙真的拿薛翕去盘问迟陵。
她和迟陵心思各异,如今想来,简直一团乱麻。
迟陵看她面色稍霁,明白她稍微想通了,便又接着道:“下药之事确实是薛翕所为,我确实把薛翕推出去了,下药兹事体大,我二哥最不能容忍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更何况是你?此事之外,旁的事情我一概死不承认,本没有把握能硬赖过去,但君乙查了一半,却忽然没查了。”
迟陵叹了口气,“后来,薛翕便被带走了,再后来,事情便如你所见。到现在为止,二哥没有罚我,我也感觉十分不安,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指不定哪日就来个天降横祸。”
商姒表情复杂,“我也是……我能感觉到,他在怀疑我,但他至今除了将我看得严了,却什么也没做……”
这两人相对无言。
头一次做了亏心事没得到报应,一个是对着自己的亲哥哥,一个是对着枕边人,这感觉,颇有些……一言难尽。
迟陵沉思片刻,忽然凑近了,道:“你说,他会不会是怜惜你,所以打算装聋作哑,把这件事揭过去算了?”
他靠这么近,可商姒却没原谅他,往后退了一步,她冷笑道:“你比我更了解他,他会是这般隐忍的人吗?”
当然不是。
迟聿不是这等性子,更何况,他犯不着忍。
迟陵再次沉默下来。
两人正相对沉默间,远远却有宫人跑了过来,往商姒跟前一跪,急急道:“奴婢打扰陛下,陛下恕罪!敢问陛下可与将军说完了,大将军……大将军他……正在乾康殿等着陛下。”
商姒点头道:“朕这就回去。”她转头对迟陵道:“上次是最后一回,你记着,这事还没一笔勾销。”她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乾康殿中灯火通明,迟聿站在御案边,翻阅着商姒随手乱摆的书籍。
她也算下了一番功夫,勉强看了些关于治国的东西,又去看了一些兵法,但都是极为浅显的层面,他手底下的那些文臣武将都懂得比她多。
若要真正做个好皇帝,还差得远。
迟聿阖上书本,淡淡笑了笑,却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抵达门口,声音却忽然停了,他转身看着那门,透过那门,他仿佛能想象出来商姒是用一种怎样的姿态站在那儿,她的神情是多么紧张,心底是多么忐忑。
这丫头不见得有心计,懂权谋,但她心思却很敏感,总能察觉到他的一些细微的态度变化,她自以为掩饰得不错,实则他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
门发出吱呀一声,赤舄率先出现在视野中,随即是玄袍的一角,再是她那张素白小脸。
迟聿淡淡道:“去哪了?”
她神情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很快又镇定下来,抬眼直视着他,答道:“我出去随便走走。”
其实她是去见迟陵了,他了解这个弟弟,也大致了解她,他们在聊什么,他闭着眼都能猜出来。迟聿却没有再问,对她招了招手,商姒走到他身边来,他看了看她的脸色,温声道:“今日吓着没有?”
他在指薛翕的事情。商姒缓慢地摇了摇头,蓦地拉住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问道:“薛翕他……”
话要出口,又不知从何问起。这样一个仇敌就这么死了,商姒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迟聿微微笑道:“你不是想杀他很久了吗?今日我杀了他,也免得日后他害你,更不会再与商鸢联手。事先不曾告诉你,是不想你亲自动手。”
“你连人都没杀过,从前暴君之名不过是王赟强加上来的,我不想脏了你的手。”
商姒不语。
迟聿把她抱了起来,往床榻处走去,边走边笑道:“我看看,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他脱下她的鞋,先看了看脚踝处的伤口,又去检查她后背上的疹子,商姒一动不动地趴在枕头上,忽然道:“我杀过人。”
迟聿动作一顿。
她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我小时候,杀过我的亲哥哥,我以为我已经不畏惧杀人了,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么多死人,可今日我在朝堂上看见薛翕,他死的那么惨,我还是有些害怕。”
“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很多年前,就在这里。”她伸手,指着宫殿的一个角落,“我不敢点灯,一个人躲在这里,是他提着一盏灯,悄悄进殿找我,他要我别害怕,还告诉我,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王,这天下只有别人会怕我,我不应该怕别人。”
“我真的以为,他就是来救我的。”
“今日,我看见他终于死了,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以为我应该会很高兴,但没有。”她慢慢缩起身子,嗓音轻得宛若梦呓,“什么都没有,我一点也不高兴,我恨的人死了,可我爱的人却不会复活,这于我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