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表面的风平浪静并未持续多久,那些洞xue发现带来的并非完全的释然,反而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在暗处强行撬开了项羽心中那扇封存着最惨烈记忆的铁门。
他以“项籍”的身份,凭借本能和肌肉记忆完成着顾问的工作,指导清理丶分类丶记录,但那双重瞳深处,是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丶翻涌的黑色海啸。
夜晚的“废墟”里,他不再是沉默的雕像,而是焦躁的困兽。起先他还能想往常一样装作规律睡眠,但渐渐的,他的焦躁难以抑制,乃至无法安坐,无法入睡。有时会突然走到工作台前,无意识地拿起一件刚修复好的金属物件,在手中反复摩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确认某种触感,又像是在对抗某种即将失控的力量。裴寂云放在床头的牛奶,常常原封不动地冷掉。
裴寂云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却不敢轻易靠近。他知道,此刻的项羽,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任何轻率的安抚都可能成为引爆的导火索。他只能远远地守着,像哨兵警戒着风暴。
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闪电撕裂天幕,雷声滚滚,如同千军万马的战鼓,敲打在项羽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从地铺上坐起,呼吸粗重,眼神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四面楚歌丶雨水混合着血水的垓下之夜。
他听到的不是雷声,是汉军的呐喊,是楚歌的凄婉,是……乌江澎湃的水声。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丶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充满了绝望和无力回天的痛楚。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
裴寂云再也无法旁观。他冲过去,没有试图去抱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跪坐在他面前,伸出手,用力地丶坚定地握住了项羽冰冷且颤抖不已的手。
“放开!”项羽猛地甩手,力道之大,几乎将裴寂云掀翻。他擡起头,眼中一片赤红,充满了暴戾和毁灭的气息,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连同自己,都彻底撕碎。“滚开!”
裴寂云被甩得撞在旁边的桌子上,左腿一阵钻心的疼,但他立刻挣扎着爬起,再次扑过去,不顾一切地用双臂紧紧环抱住项羽颤抖不止的身体,将脸贴在他冰冷汗湿的後背上。
“项籍!看着我!”裴寂云的声音也在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锐,“我是裴寂云!不是你的敌人!这里也不是垓下!”
“你看看这里!这是我们的家!只有我和你!”他一遍遍地重复,声音在雷声中显得微弱,却又异常执着,“那些都过去了!过去了!”
项羽的身体僵硬如铁,在他的禁锢中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丶不似人声的悲鸣。那些战败的耻辱,将士临死前的眼神,虞姬决绝的身影……如同无数鬼魅,在电闪雷鸣中将他拖回地狱。
“我知道……我知道很痛……”
裴寂云的声音哽咽了,手臂却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从那个绝望的时空里硬生生拖回来,“我知道你输了,知道你失去了他们……那些都是真的……我都明白……”
他承认了那份惨烈和真实。这反而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项羽眼中毁灭的火焰。
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了,但那剧烈的颤抖并未停止。项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裴寂云怀里,将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沉重的呼吸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裴寂云的皮肤。
“为什麽……”他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为什麽活下来的是我……为什麽独活……”
这是比死亡更残忍的惩罚。
辉煌落尽,霸业成空,挚爱永诀,他却以这种不伦不类的方式,独自茍活于千年之後。这份“活着”,本身就是最深的寂寥和最痛的PTSD。
裴寂云的心疼得缩成一团。
他轻轻拍着项羽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极大惊吓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我不知道为什麽是你活下来。但既然活下来了,项籍,”他捧起项羽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盈满泪光却无比坚定的眼睛,“我们就得把这条命,活出点样子来。”
“不是为了重复过去的辉煌,也不是为了沉溺于失去的痛苦。”他的拇指擦过项羽眼角并不存在的湿意,声音温柔而有力,“是为了记住他们,是为了不辜负这捡来的第二条命,是为了……我们。”
“项籍,我们一起,在这片‘废墟’里,重新开始。好吗?”
窗外,雷声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项羽怔怔地看着裴寂云,看着他眼中那毫不退缩的丶带着泪光的温暖与坚定。那光芒,无法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黑暗,却像风雨飘摇中一座小小的丶坚固的灯塔,为他这艘迷失了方向丶满载伤痛的破船,指明了唯一的避风港。
他没有回答“好”,只是极其疲惫地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给了这个拥抱。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颤抖,也终于在裴寂云持续而稳定的安抚中,渐渐平息。
那一夜,他们没有再多说什麽。裴寂云就这样抱着他,直到他在疲惫和情绪的极度透支中,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亡魂的重量,或许永远无法完全卸下。但至少,在这个充满创伤的世界上,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丶分担这份沉重的缘由。活着依然是刺痛的,但因为有了这个缘由,这刺痛里,终于渗进了一丝微弱的丶名为“我们”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