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在堪称平和的气氛下对话,仍是在武汉,仍是在夏天,贺白帆忽然觉得这番情景很像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一天,卢也带贺白帆“参观”他的破旧的宿舍,他们彼此还很生疏,在他眼中,卢也是个冷淡寡言的学霸,在卢也眼中,他大概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六年时间过去,学霸一路奋斗成副教授,而纨绔扛起摄像机,为还债四处奔波。在生物的意义上,他们都变老了;在生活的意义上,他们都长大了。
卢也轻声说:“其实这次再见到你,我挺开心的,”他牵起唇角笑了一下,目光徐徐转过来,“贺白帆,你呢”
贺白帆与他对视,他的眼睛不像过往那麽黑白分明,泛着些红血丝,他的眼角也已经生出细纹。
贺白帆愣了愣:“我……”
就在同一刹那,“叮”地一响,电梯门开啓。
商远和杨思思,贺白帆和卢也,四人就这样猝不及防打了照面。商远先看卢也,再看贺白帆——也可能看的是轮椅——忽像一只喷射旋转双响二踢脚,哀嚎着扑向贺白帆:“白帆——你——你怎麽了你还能站起来吗你是摄影师可不能残疾啊!白帆你别怕——肯定能治好的——多少钱我都给你治!白帆——你就算残疾了——兄弟我也养你一辈子!你可得坚强啊!!!”
卢也:“……”
贺白帆:“……”
快步跟上来的杨思思:“……”
贺白帆用力推开商远的脑袋:“我就崴个脚。”
“崴脚崴脚要坐轮椅你崴脚脸着地,这儿丶这儿丶这儿,都是水泥地揍的!”商远直起身板,冷冷瞪着卢也,“我就知道,你碰上他,准没好事!”
杨思思碰碰他的胳膊:“商远!”
“老婆你别拦我,”商远咬牙切齿,语速飞快,“今天大家都在,卢也我还真想问问你,你就这麽见不得贺白帆好他回来待几天你也要恶心他又要他号码又给他转钱,他不理你吧,八百年前的照片都被你弄到网上——卢也,你这到底是什麽心理做人能别这麽变态吗”
“商远!”贺白帆低喝。
“大半夜的,吵什麽吵!”旁边CT室的门忽然开了,护士指向贺白帆,“A20做CT!还做不做了!”
这一刻贺白帆确实不想做了——因为他怕商远和卢也在门口打起来。然而,卢也非常冷静地说:“我推他进去。”
护士上前接过轮椅:“不用,你们在这等着!保持安静!”然後将贺白帆推进了CT室。
沉重的防辐射大门缓缓滑动,卢也立于门外,面色晦暗难辨。就在大门即将彻底关闭的丶极其短促的两三秒钟里,卢也忽然开口:“贺白帆!”
这一声轻唤,没有丝毫冷嘲热讽,也不带半分犹疑闪烁,像是六年前的卢也穿过层层叠叠时间站在这里,很随意又很温柔地唤了一声。
他说:“保重。”
***
CT很快就做完了,贺白帆被护士推出去时,门外已没有卢也的身影。
商远翘个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脸色又黑又臭。
贺白帆问:“卢也呢”
“走了呗!人家明早还要开会!叫我好好照顾你!”商远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贺白帆啊贺白帆,你这究竟是整哪出,我真看不懂了!你不是今天回美国吗怎麽没走!”
贺白帆说:“我和卢也以前的照片被人发出来了。”
“我知道……那些照片我看了,既没不雅动作也没隐私部位,最多就是显得你俩有点暧昧。可你人都不在国内生活了,管这破事干嘛”
“……”
“你看看,你这飞机也误了,架也打了,人家卢也呢扭头就走!根本不管你死活!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怎麽回事,每次一见卢也就跟脑子缺根弦儿似的,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没——”
杨思思在商远後背拍一巴掌:“师父别念了,快去拿CT片子。”
商远烦躁地抓抓头发:“唉!”
接下来又是一番排队看诊的流程,值得庆幸的是贺白帆的骨头没有受伤,不幸的则是韧带有两处拉伤,之後三个月都要避免剧烈运动,减少活动,并且穿戴护踝器至少5周。
凌晨一点半,杨思思拎着贺白帆的药,商远架着贺白帆,将人送进医院旁边的酒店。
贺白帆说:“麻烦你们了。”
杨思思摆手:“别客气呀,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和商远给你买护踝器。”
“白帆,你什麽安排”商远的表情仍然不大愉快,“歇两天再回美国,还是尽快回去”
贺白帆无奈笑了一下:“歇两天,我想打听点事情,”反正也隐瞒不了,他坦白道,“你们还记得卢也有个室友吗以前在我俩租的房子里,你们和他吃过饭。”
杨思思说:“记得啊,是个学历史的博士吧”
贺白帆点头:“他叫莫东冬,我以前加了他微信,後来换手机号,就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了。思思,你能不能在洪大找同学帮我打听一下我想跟他问些事情。”
杨思思还未开口,商远说:“你要问啥”
“我觉得郑鑫有点奇怪,”贺白帆干脆地说,“今天他一见到我,立刻就说我和卢也是同性恋,在一起很多年,他还知道我叫贺白帆。我有种感觉……好像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和卢也的关系了,所以今天见了我,他才能确凿地说我和卢也谈了很多年,可卢也说那些照片是去年才被郑鑫拷走的。还有,郑鑫怎麽会知道我的名字”
商远面露茫然,一时无言,杨思思则低头划拉着手机,忽然,她对贺白帆说:“是这个人吗”
屏幕上是她的微信通讯录列表,其中竟然就有一个叫做“馍咚咚”的人。这人的头像是水墨风格的古装男子,剑眉星目,发髻高束,一袭白衣。贺白帆点开大图,只见右下角有一列模糊的小字:江湖沧海录。
贺白帆愣怔两秒,说:“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