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仿佛地球内核有一头亘古的巨兽打了个沉重的嗝,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恐怖震动让她瞬间失语。
紧接着,是声音——一种低沉的丶持续不断的丶毁灭性的轰鸣,从地底深处传来,像是整个世界的根基都在崩裂。
“地震!”梁辛崇的嘶吼被淹没在周遭骤然爆发的丶人类极限的尖叫声中。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加速到模糊。
黎茉只感到一股巨大的丶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猛地拽离长椅!
天旋地转间,她被梁辛崇死死地按进怀里,他的手臂铁箍般锁住她,用整个脊背迎向未知的危险。
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敲打着她的耳膜。
咔嚓——轰隆!!!
是木材断裂和砖石坍塌的巨响,震耳欲聋。一块巨大的丶带着尖锐断口的装饰性木梁,从他们刚才休憩的亭子顶部砸落,伴随着雨点般的瓦砾和灰尘。
“呃——!”
她清晰地听到头顶传来他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破喉而出的丶痛苦到极致的闷哼。
同时,一股温热的丶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脖颈和脸颊上。
是血。
灰尘弥漫,遮天蔽日,呛得人无法呼吸。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快要炸开的跳动。
几秒钟後,更远处的哭喊和呼救声才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耳朵。
“辛崇……梁辛崇!”黎茉从他身下挣扎着擡起头,灰尘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看到了让她血液冻结的一幕——
梁辛崇依旧保持着护住她的姿势,伏在她上方,但他的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
他的右肩胛骨下方,一截比她手腕还粗的丶狰狞的断裂木桩,刺穿了他的身体,木头的尖端带着暗红色的血迹,从他胸前微微凸出。
鲜血像失控的小溪,不停地从他前後两处的伤口涌出,迅速浸透了他那件印着“崇茉”logo的白色T恤,在她身下的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触目惊心的丶不断扩大的暗红。
“我……没……事……”他试图说话,声音却微弱得如同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後的力气。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擡起不断颤抖的丶冰凉的左手,想要碰触她,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
“……别……怕……”他瞳孔里的光正在急速消失,却依旧固执地丶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个刻入骨髓的承诺,“……说……过……陪……你……一……辈……子……”
最後一个音节消散在空气中,他头一歪,沉重的身体彻底压在她身上,再无声息。
“梁辛崇,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着我啊——”黎茉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她徒劳地用手去捂他不断流血的伤口,温热的血液瞬间染红了她的双手,那黏腻的丶带着生命流逝温度的触感让她几近崩溃。“救命,谁来救救他,救命——”
她的哭求淹没在周遭一片混乱的哀鸿中。
-
黎茉是在一阵消毒水混合着血腥气的刺鼻味道中醒来的。
她躺在走廊临时增加的病床上,手臂上挂着点滴。轻微的擦伤已经被处理过,但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脏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病房内外,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断肢的伤者,哀嚎的家属,步履匆匆丶满身血污的医护人员……每一种声音,每一种景象,都在加剧着她的恐惧。
“茉茉。”沈佩羡和周蔓几乎是扑到床边的,她们的眼皮红肿不堪,脸上毫无血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周蔓握住黎茉的手,那双手冰冷且抖得厉害,未语泪先流。
“妈……辛崇呢?”黎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沈佩羡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别过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周蔓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在……在ICU……医生……医生说他……”
黎茉猛地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血珠瞬间沁出,她却毫无知觉,踉跄着冲向重症监护室的方向。
透过那扇冰冷的丶隔绝生死的玻璃窗,她看到了他。
梁辛崇静静地躺在满是仪器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粗细不一的管子,呼吸由呼吸机强制维持着,胸口缠着厚厚的丶仍隐约渗出血迹的纱布。
他的脸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蜡黄,眼窝深陷,仿佛生命力已经被彻底抽干。
心电监护仪上起伏的曲线,成了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丶微弱的唯一证明。
主治医生是一位面容疲惫丶眼神带着悲悯的当地医生,他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语气沉重地对围上来的家属说:“木桩穿透了肺叶,伤及了主要血管,失血过多导致了严重的脑缺氧和多个器官衰竭,我们进行了紧急手术,但是并发症非常严重,感染指标极高,他现在的生命体征极度不稳定,完全依靠机器和药物维持。”
医生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眼前几张绝望的脸,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残忍的话:“I'msosorry,He'sincriticaldition。Thecesareveryslim。”(非常抱歉他的情况非常危急。生存的几率非常渺茫。)
“Veryslim…”(非常渺茫)
黎茉腿一软,整个人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喘息,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玻璃窗内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想起他求婚时单膝跪地丶眼神亮如星辰的样子;想起他昨夜还在星空下,吻着她的发丝说“我的星星”;想起他扑过来时,那宽阔後背带来的丶以为能抵挡一切的安全感……
而现在,那片曾经为她抵挡风雨的脊背,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丶可能永远无法愈合的洞。
所有的未来,所有的承诺,所有的“长长久久”,都在这一刻,被那根该死的木桩,钉死在了这间异国他乡的丶充满死亡气息的ICU病房外。
她伸出颤抖的丶还沾着他干涸血迹的手,轻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想隔着这层障碍,最後一次感受他的温度,喉咙里终于溢出一声破碎到极致的丶野兽般的哀鸣:
“梁辛崇……你说过你会陪我一辈子的……你骗我……”